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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畜】(全)

                血畜

作者:鬼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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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章

  近来,王语嫣只要和米天雄在一起,她就会做噩梦,而且每一次梦的内容都
是相同的。

  一个满脸鲜血,胸前破了一个大洞的女人,披散着头发从地上站起来。她的
那些内脏在地面上跳动着,排成一排,跟在她的身后,向王语嫣走过来。

  女人的背后是一栋耸入云天的高楼大厦。

  这时雷电交加。闪电在那高楼上划开一道道长长的口子,仿佛把整栋高楼切
割成几块。那高楼岌岌可危,伴着轰隆隆的雷声,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

  那个女人在走近她,穿过门板,进入幽暗的屋内。她一步步逼近王语嫣,眼
神放出异样的光彩,声音似幽灵般飘忽、阴冷。

  「你是王语嫣吗?你要睁大眼睛看清一切,米田雄是一只禽兽……」

  王语嫣眼看着她进来,恐惧地瞪大眼睛,几乎屏住呼吸。

  她头疼得厉害,整个头盖骨被揭下来似的。米天雄刚刚离开的被窝里仍旧很
温暖,但她却感到冰窟般地冷,两只胳膊紧紧地搂住自己。那个女人把她带进血
腥和疯狂的惊恐之中。

  她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个女人与她有关吗?还是……

  那个女人暴露出来的五脏六腑看上去使她惊惧,她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心在
咚咚地跳得厉害。那个女人的惨状在她的脑子里徘徊着,她为那个女人的惨状痛
苦着,仿佛一根尖刺扎进她的太阳穴。

  她的身子在被窝里抖个不停,胃部一阵痉挛。

  墙上挂着的米天雄的照片看上去也格外恐怖,瞪着两只空洞的大眼睛,脸色
阴沉。嘴角挂着一丝灰色的微笑。

  这时,王语嫣看见一个闪亮的,白色的胎儿从女人的那些内脏中爬出来。那
个女人抱起地上的胎儿向王语嫣的怀里扔过来。王语嫣吓得妈呀妈呀地大叫起来,
从床上滚落到地上。

  她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那个惨白光芒的小家伙手里握着一把刀子向她扑过来,
她滚到门口,只看见那个拿着刀的胎儿冲到了墙上,挥舞着手里的刀子在米天雄
的照片上划过来划过去。米天雄的脸上竟然流出了血,在墙上流淌着。

  远处街道里的狗在不停地叫着,伴着一些人的尖叫。

  王语嫣不知道那边的街道里发生了什么。

  王语嫣听见那个女人对着她阴森地笑了两声,抱起那个胎儿走了……阴森的
笑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着。

  那镶嵌着米天雄照片的镜框从墙上掉了下来。

  王语嫣心惊胆战,全身发冷。

  窗外,一道锯齿般的闪电划开漆黑的夜幕,像是夜幕上划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紧跟着是一声惊雷紧跟着一声惊雷。那个胎儿蜷缩着身子,在闪电的光影中慢慢
地长大,伴着阵阵的雷声,发出一声嘶叫。

  那令人惊恐的东西越来越汹涌,越来越急迫地逼近着,恶狠狠地落在王语嫣
的身上。她的身子痉挛地抽搐一下,揭开被子发疯地跑出屋去……

               第一章1

  「嘭」的一声,2001年的夏天随着这声巨响以后,来了。

  那远处黑的天空响过一声之后,哗啦啦,整个世界都地震般摇晃起来,接着
是一道光亮接着一道光亮,光亮过后,你会看见那光亮的裂缝里面开始流血,点
点滴滴的,绳索般跳跃起来,绞结在一起。

  滚圆、晶亮的血滴上映现出不同人的脸,它们开始变得支离破碎起来。

  那些人脸又仿佛被撒了硫酸,或者被熊瞎子的大舌头舔着。肉开始脱落,冒
着血丝,那肉在一层层地剥离开来,现出发白的骨头。整个人脸的轮廓变得清晰、
透剔。星光也血似的流下来,流到城市那高高的楼房上面,血淹没了城市,淹没
了城市里那些安睡的人们,在静悄悄地流淌着。流淌的血没有声音,没有哗哗的
声音,它们开始站立起来,汹涌着占据整个世界。

  那些人脸从血滴里面飞出来,面目狰狞,尖牙突立……

  男孩小北蜷缩成一团的身子动物般伸直了,坐在楼顶上,看着天上的那些星
星。天空下是那么的寂然。那些美丽的星星公主在凄伤地掉眼泪,每一颗闪亮的
流星都是她们的眼泪,在落入泥土后几乎都变成了金子或者在下落的过程中变成
灰烬尘埃。

  小北倦怠的眼睛睁开,两个灰色的小眼珠滴溜乱转着,看着人们在那血液的
红色海洋里飘浮起来。

  一些人睁开眼睛,惶恐地看着红色的世界,看见了红色的光,红色的液体,
红色的墙壁,红色的树木,红色的房屋……世界是红色的。

  他们开始恐惧地喊叫起来,慌乱地挣扎着,赤身裸体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踉
踉跄跄地站在大街上,就仿佛一群来自地底下面的人,突然冒了出来。大街上是
不断涌出来的人群,他们目光恐惧,身体颤抖着,两条腿麻杆般地站在街上,裸
体白色的光被红色映衬着,看上去像一座白色雪山。人体的雪山。

  那红色在缓慢地退去,那些斑斑的白骨浮现出来,闪着一道道白光,射向黑
暗的天空,在天空上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俨然一只野兽张开的大嘴,呼呼地冒
着刺骨的凉气。那是侵入骨髓的凉气。她们在喊叫着,失去了人的声音,差了腔
调,声带从喉咙里几乎被扯出来。

  他们透过那屋顶看见了躺在上面的小北。

  那个可怜的孩子从一团毛茸茸的光影中出现,慢慢地脱离那白色的光影,变
得逼真起来。

  男孩小北在红色的海洋中旋转着,翻腾着,他冲破羊水,从母亲那个子宫的
隧道口向外面窥看着,一阵冷风袭击了他头上湿漉漉的胎毛,他打了一个冷战,
怯怯地缩回头,企图把整个身子再一次蜷缩进那个温暖的子宫里。

  他心想,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吗?我不想出去,不想。

  他没有力量拒绝,没有力量。

  那不是他能左右的,不是。

  电光一闪,照在那鲜艳瑰丽的血水上,他顺着血水被挤了出来……

  一个浑身沾满粘液的婴儿,面颊圆润,嘴唇鲜红。

  他蹬着小腿,两只光鲜的小脚在蹬着那缠绕的脐带。他在挣脱着,挣脱着,
挣断了脐带,活灵活现地坐立起来,睁开眼睛,四处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在那些破碎的内脏中挣扎着。

  一声婴儿的啼哭几乎盖过轰隆隆的雷声,凄厉的叫着,是那么嘹亮,听得叫
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第一章2

  那些人呓语般地说着:「噩的孩子又一次的诞生了!诞生了!」

  他们在睡梦中恐慌地喊叫起来,女人和男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们相互地
原谅了对方的不忠,他们亲吻着,做起爱来。高潮过后,他们清醒过来,她们相
互搂抱着的却是一具白骨。

  他们惊愕了,她们也惊愕了。

  她们的身体在冰凉的床上抖动起来,吓得战战兢兢地不敢下床。她们的腿纷
纷地痉挛了,抽筋了,他们只能在那里看着自己怀里的对方是一具白骨,却无法
松开。他们的胳膊像藤蔓似的缠绕在那白森森的骨架上。

  在那光滑、突起的颅骨上,他们看见了自己的面影在上面晃动着,晃动着。
他们不敢说话,不敢出声,他们的牙齿上下打架,哆嗦得厉害。

  一张张惨白的脸上,仿佛可以看见那撤退的血潮,它们从她们的身体里开始
撤走,在空气里蒸发殆尽。那白骨空洞的眼窝里放射出愤怒的目光,她们或他们,
已经无法分辨出对方是谁?无法!她们惨白的脸孔上开始流泪,红色的眼泪,是
血,是肮脏的血。

  这时,那些白骨吱嘎做响起来,每一个关节都发出奇怪的声音,令人毛骨悚
然,阴气逼人。它们翕动着下巴把对方流出来的眼泪吸进自己透明的胸腔里,血
液在它们的骨头中间流动着,宛如潺潺的小溪流过突起的石头。

  那血液仿佛一种奇特的药剂在它们的身上循环着,它们渐渐地有了力量,站
了起来,把对方打倒在地上。它们的身体还无法完全地站稳,颤颤微微的。一阵
风吹过,它们就会一下子散了架,像一枝枝干柴,堆在地面上。

  它们缓慢地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对面的人,蔑视地看着,把一只站稳的左脚
踢了出去,踢在那些男人的裆部和女人的乳房上。

  那些男人和女人人仰马翻地躺在地面上,一脸的恐惧,没有一丝的声音从她
们的嘴里发出来。

  她们的眼睛就像猫的瞳孔在放大着,无限地放大着。

  在他们的瞳孔里呈现出一切现实的恐怖,景象各异,逼真吓人,叫人喘不过
气来。

  男孩小北抑郁地从里面走出来,连看都没看她们一眼。男孩小北直奔向那些
白骨,那些白骨发出欢笑的声音欢迎着男孩小北。它们把男孩小北围在了中间,
簇拥着他,仔细地端详着可爱的男孩小北。

  有的白骨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冲上来,抱住男孩小北,在他的脸上,身体上
亲吻着。或者拉着男孩小北的手,拉到它们的面前,然后把男孩小北抱起来,向
半空中抛着,男孩小北在半空中起伏着。它们欢笑着,像在庆祝着一个节日。它
们拉起了手,唱起了《枯骨之歌》,跳起了枯骨之舞。

  你所看见的就是干净的枯骨
  它曾经包裹在一个肮脏的肉体里
  现在它自由了,自由了
  它们跳起欢快的歌舞
  它们脱离了肉体的恶,恶,恶哦……恶哦……
  它们自由了,自由了……
  枯骨的春天就要来临,就要来临……

               第一章3

  在白骨狂欢的时刻里,那些人趴在地上,相互地撕打起来,撕坏了衣服,扯
掉了头发,拽掉了对方的耳朵,咬掉了对方的鼻子,放在嘴里面咀嚼着。他们的
脸扭曲得变了形状,他们号哭着,谩骂着,诅咒着,相互张着嘴,露出彼此的尖
牙,在对方的身体上咬下那血淋淋的肉,大口大口地嚼着,嚼得满嘴丫子冒血沫
子,从嘴角流淌下来,露出贪婪的吃相。

  半空中的他们在看着自己丑陋不堪的肉身,他们为自己的肉身感到羞耻、难
过。

  那些肉身在吞噬着对方的肉的时候,咧着大嘴,露出发黄的板牙,哈哈地大
笑起来。那狂欢的笑声飘荡在天空之上,划破了幕布般凝重的黑暗,在那些星星
之间游曳着,像一道道闪电划过。

  闪电落在地面上,像一股股鲜血在光秃秃的大地上面流淌着,张牙舞爪地延
伸着,切割着平静的大地,成为一个永恒的裂痕,拥有裂痕的大地变得百孔千疮,
满目疮痍。

  闪电过后,那个世界里除了男孩小北以外,已经是一个阴森恐怖的白骨世界。
皑皑的白骨在那里站立着俨然一座白骨的森林。男孩小北置身其中,一身冰凉。
那每一个白骨都充满戒备地看着小北,与他格格不入。

  在白骨之上笼罩着一层乌云,层峦迭嶂地压下来,几乎要把整个白骨的世界
包裹起来,吞噬下去。

  霎时间,冷风骤起,透过那些骨头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整个白骨的世
界开始地动山摇,狂风宛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疾驰而去。小北双臂抱着自己,
瑟缩着身子在看着那些风中滚动的骨头,茕茕孑孑,寂寞无依地看着那些骨头,
心里多少有些惶恐凝惧,心颤胆栗。

  他在风中慢慢地站直身子,变得坚定起来。

  那些完整的骨头架子整齐地排列成两排,跟在男孩小北的左右,迈着整齐的
步子向现实的世界里走过来。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

  整齐的口号声海水般泛滥着,伴着喉咙里发出的一阵阵尖嚎声,迎面扑了过
来。

  蓦然电光一闪,照亮了个天地苍穹。

  那骨头凄厉的惨白,直刺眼睛,瞬间只听见阵阵的鬼哭狼嚎从那些骨头中间
传出来……

               第一章4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男孩小北从昏迷中渐渐地醒过来,看着几乎能使人窒息的黑暗。他觉得全身
疲惫乏力。他一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等到他的知觉渐渐恢复,他开始觉得两脚
痛得厉害,好像都麻木了。他的背部,沿着头颈直到脊背都感到彻骨的冰冷,连
耳朵都冷得失去了知觉。

  一阵阵的血腥味淹没了他。

  他看见几个内脏的器官在围绕着他在转动着。他不寒而栗地看着那些血淋淋
的内脏,吓得尿了裤子。他抖了抖裤子里面的尿,坐了起来,两条小腿有些发麻,
他感觉身体变得冰冷。

  一阵冷风吹过,他更加的冰冷,身子冰凉,死人般冰凉。

  他感觉到一只大手在他的身体上摸着。渐渐地,那大手几乎变成了一个人温
暖的怀抱,把他紧紧地抱住。他把自己冰冷的小身子紧紧地贴在那个怀抱里,不
那么孤独了。一股暖流从那个怀抱里流遍他的全身。他隐隐地感觉到那是他母亲
的怀抱。

  一个人影在他的身边晃动着,拥抱着他。

  此时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孤独一人了。

  他四处看着,除了那些黑黢黢的树木和远处晃动的灯影,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没有。

  在那黑黢黢的树上,他看见一双闪亮的眼睛在看着他,树丛后面发出哗啦哗
啦的声音,像有一只野兽在践踏着那些干枯的树叶,发出细碎的声音。

  他缩紧身子,两只胳膊抱着瘦弱的身子,抖个不停。

  面对着这个偌大的黑暗的世界,他感到恐惧,仿佛随时都可能被那黑暗吞吃
了似的。

  他心脏狂跳,血液直往脑袋里冲。

  他是那么的弱小,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瑟瑟地蜷缩在那里,面对一切邪恶,
是那么无能为力,那么束手无策。他还是想到,那是幽灵的眼睛,越想越害怕,
越想身体感觉越冷,就仿佛置身在一个阴森森的冰窖里似的。

  无数的冰块和血水混合着淹没他。那有棱有角的冰块刺进他的骨头,刺得生
疼。他皱皱巴巴的小脸,像个小老头,在冰块和血水间浮动。

  他害怕得两眼掉出几个眼泪蛋蛋。

  他想,要是妈妈活着的话,一定会保护他的,呵护地把他抱在怀里,安慰着
他,亲吻着他:「孩子别怕,有妈妈在身边,别怕!妈妈会保护你的……」可是,
现在妈妈在哪里?

  妈妈死了。

  妈妈死的时候是那样的瘆人,那么的惨,他不忍心去勾起那痛苦的回忆。

  可是,他无法阻止思绪的游动,无法。

  他的喉头蠕动一下,咽吓一口唾沫,整个身体仍在颤抖着。

  夜晚的凉气从他身子周围升起来,笼罩着他,团团地包裹着他,像一个白色
的幽灵在靠近他的身子,然后与他的身子重叠在一起。

  他看着那树丛后面的眼睛,嘴里喃喃着,妈妈,妈妈。他一动都不敢动地坐
在那里,两只手在抹着眼泪。

  那痛苦的回忆像一只凶残的动物在他的大脑里肆意地横行着,撕扯着,露出
发亮的牙齿,红色的咽喉里发出铁丝般的尖叫。

  「孩子,你要找到你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把我们变成现在的样子,我真的无
法活下去了,真的,你要杀了你的父亲,给妈妈报仇。」他转动着小脑袋瓜,滴
溜乱转的小黑眼珠子四周看着。

  这是妈妈的声音,妈妈的声音。

  「妈妈,妈妈,你在哪?你在哪?我的父亲又是谁?谁……」

  他的喊叫声在空旷的夜里悲凉地飘荡着,像浮动的冰水溢过幕布般的黑暗流
淌下来。

  四周安静下来,树叶停止哗哗做响。远处的那几个光亮跳动着,渐渐地逼近
他休息的废墟。他不知道那些光亮是什么,也许是萤火虫。忽闪忽闪的瘆人。

  「你是男子汉了,你要勇敢!」

  这是母亲对他说过的话,他又一次地想起来。那时他还在母亲的肚子里,不
停地翻着跟头,玩得疲惫了,一动不动。他这不动了不要紧,却吓坏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以为他在肚子里受到了伤害和挫折,就手抚摸着肚皮对他说,你是男子
汉,你要勇敢!他听到母亲的话后就又会翻腾起来,小脚丫踢着母亲的肚皮,踢
得母亲嗷嗷直叫。

  羊水的世界里,他在游动着。

  他回忆起从前,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振作起来。

  他感到有些恍惚。

  那弥漫的红色在他的眼睛里流淌着,那是母亲的血,是母亲那血液的河流把
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他还不能完全说是一个人,不能。

  他瞪着两只炯炯发光的灰色眼睛,露出一嘴的小尖牙看着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这个女人就是王语嫣梦中的那个女人,叫小乔。男孩小北就是梦中的那个
胎儿。)

               第一章5

  四周的黑暗像一个越来越深陷的陷阱,使黑暗蔓延着坍塌进去,带着阵阵的
冷风吹过,刮着路边黑黢黢的树木哗哗作响。

  小北感到孤单和恐惧油然而生。

  他扯开嗓子喊着:「阿良,阿良,你在哪?你出来。」

  一条黑色的肮脏的大狗瞪着两只大眼睛,从黑暗中钻出来,倦怠地张着大嘴,
一嘴黄色的长牙龇在唇外。它摇晃着尾巴来到男孩小北的身边。两只眼睛警惕地
看着四周的黑暗。它看到那些树木,那些路标,那些建筑,这些东西像幽灵般地
从马路边闪过,冰冷的夜色扭曲了它们的形象,它们都变得狰狞起来,隐藏着恐
惧。一种恐惧感在它的身上变得越来越强烈起来,简直无法忍受。它的眼睛变得
温情地看着可怜的男孩小北——这个在黑暗中成长的婴儿。

  男孩小北紧紧地抱着阿良的身体,把头埋在那茂密的毛皮之上,感受着来自
动物的温暖。

  阿良是梅香的狗,可是梅香已经死了。

  阿良是男孩小北在从蓝城到蓝镇的路上遇上的,一片小树林里,男孩小北感
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他看见了阿良。它当时正趴在一个土堆旁哭着,掉着眼
泪。男孩小北看见那土堆里面躺着一个女孩的尸体,还有他在桥上看见带血的内
裤,还有那两个惶惶逃走的男人。他什么的明白了。

  梅香坐在坟头上哭着,看着自己的肉身躺在土堆里。

  阿良蜷缩在小北的脚边,仿佛又看见了那天发生在护城河边惊悚的一幕。

              第一章6(1)

  要不是在路上遇见了马爱红,米天雄和王语嫣就准备在马路边的一片树林里
进行一场鱼水之欢。

  那是一个周末,米天雄开着车载着她的情人王语嫣行驶在七号公路上。阵阵
凉风从车窗吹进来,吹在他们的脸上,两个人一脸的惬意。王语嫣小鸟伊人地依
偎在米天雄的肩膀上。

  雪铁龙车开得飞快,路边的树木飞快地飞过去,树木的形状狰狞。

  他们的车在一片树林边停下来。

  两个人已经如胶似漆。

  树林深处有些幽暗,但看上去很隐蔽,风景很不错。微风吹着那些树叶刷刷
作响。天上的太阳被一朵乌云遮挡着,树林里没有一丝阳光。一些灰色的蛛网死
气沉沉地挂在树枝上,看上去有些凶险莫测,并带着一种阴沉的,非生命的力量
在逼近他们。

  就在米天雄和王语嫣准备要下车的时候,一只手从车窗外伸出来,在车窗的
玻璃上敲着。

  王语嫣先看见的,她妈呀地叫起来,紧接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头发簌簌
着,脑皮发紧。

  王语嫣急忙摇紧车窗玻璃,在企图阻止那只手伸进来。

  米天雄也看见了那只手。他大吃一惊,睁着惊慌的眼睛透过玻璃看着那只手。
王语嫣身子抖个不停,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米天雄的手,几乎要拧断她的胳膊。她
疼。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来。

  王语嫣喊着,救救我,救救我,天雄。

  米天雄拿起一个扳手在疯狂地击打着那只沾满鲜血的手。

  他们面面相觑,脸无人色。

  这时,那只手握成拳头,咣当一下,敲破了玻璃,僵硬地伸进车内。

  突然抓住王语嫣的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像铁钳子一般。王语嫣吓得浑身筛
糠般地颤抖着,魂飞魄散,险些昏死过去。

  那是一只「死人」的手。

  马爱红的尸体躺在路边的草丛里,嘴里流着血,眼睛里也流着血在看着王语
嫣。「死人」的眼睛在直勾勾地看着王语嫣。那只伸过来的手抓住王语嫣不放,
几乎要伸进王语嫣的怀里,马上就要触摸到王语嫣那个饱满的右乳房。王语嫣尖
叫着用另一手企图掰开那只死人的手。那只手抓得她更紧了,几乎要镶嵌进她的
骨头里。她几乎感觉到骨头被折断的声音。

  恐惧像波浪般淹没了王语嫣,她大声喊叫起来,声音凄惨悲切。她多么希望
那只手马上就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

  米天雄疯狂地用扳手敲打着那只冰冷的手。

  「死人」一脸鲜血,慢慢地爬起来,喊着,米天雄,米天雄。

  米天雄更加的骇然了,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手里的扳手敲得沾满了血。终于把那只手臂沿着车窗,敲打断了。在车窗
上耷拉下来。可是那只「死人」的手仍紧紧地抓着王语嫣的衣襟不放。被敲断处
露出白森森的骨茬。

  「死人」的嘴在断断续续地说,我会找到你的,会的……

  米天雄惊惧地看着那个「死人」,急忙发动汽车,快速地开走。开过半个小
时的路程,他们才回头看看,没有那个「死人」的踪影,他们才多少放下心来。

  王语嫣也醒过来了。她被吓得面色苍白。他们在路边的一个小店门口停了下
来,吃了些东西。王语嫣没敢再提刚才发生的事情,她想想就怕得要命。她几乎
没吃什么东西。到是米天雄狼吞虎咽地吃了很多,还喝了一点白酒。

  她脱下那件被那只死人的手抓过的衣服,扔到了路边的草丛里。那草丛发出
簌簌的声音,她连忙收回目光。

  一个黑衣女人站在那个小店的外面嘴里在背诵着:

  「上帝已宣判要惩罚我们。我们都将患病死去。你们,站在那儿像是喘着气
的牲畜,你们坐在那儿吃饱喝足,洋洋得意,你们知不知道这可能是你们最后的
时辰?死神就站在你们身后。我能看见他在阳光下的光晕。他把他的长柄大镰刀
举在你们头顶上,寒光闪闪。他将先砍你们当中哪个人呢?……你们这些麻木不
仁的傻瓜,你们知道你们将在今天、明天或后天死去吗?因为你们所有的人都被
判决了。你们听见我说什么吗?你们听见我的话了吗?你们被判决,判决了!」
那个黑衣女人的目光阴森森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王语嫣看见了那个黑衣女人,她
低下了头,不敢去看那个女人的眼睛。她在小声地催促米天雄快点吃。

  他们开上车离开了那个小店,向米天雄的住宅开去。

  他们相拥着,心有余悸地打开那栋房子的门,走进一个昏暗的房间里。

  屋子里很阴暗,有一股阴冷的气息混合在空气里,就像恐怖电影里的地狱的
气氛。黑色的窗帘紧紧地遮在窗户上,透不过一丝光线。

  王语嫣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纪,身上穿着一个吊带裙,两条大腿裸露在外面,
白晰晰的,脚上穿着一双高跟的水晶凉鞋,几根玲珑透剔的脚趾在里面,瓢虫般
的脚指甲和透明的水晶凉鞋对应着,是那么的诱人。吊带裙里裹着的胸部像突起
的山丘,随着走动,两个乳房晃来晃去。

  王语嫣挽着米天雄的胳膊进屋后,一下子就把脚上的水晶凉鞋甩掉在地上,
光着小脚,踩在地板上,看了眼米天雄,一下子跳起来,两条胳膊搂住米天雄的
脖子,两条大腿紧紧地勾住米天雄的腰部,吊在米天雄的身上,两只眼睛深情地
看着米天雄。四只眼睛对视着。米天雄就那么抱着她,看着她,闻着她身上的气
味。他的下面开始硬了起来。他紧紧地抱着她,亲吻着她,几乎要把王语嫣吸进
自己的身体里。他们躺倒在红色的地毯上,米天雄趴在王语嫣的身体上面看着这
个妖冶的女人,浑身上下都荡动着欲望。

  「你想死我了,今天要不是……」

  米天雄急迫地说,但他想到在路上遇见的那个「死人」,他没有把话说完。

  可以说那个突发的事件多少破坏了他们鱼水之欢的心情,但他们都彼此没有
说出来,还是勉强地进行着。

  「我也是,你怎么连一个电话都不给我打?」

  王语嫣娇嗔地说着,埋怨着米天雄,用她细长的手指在米天雄的鼻子上刮着,
算是对他的惩罚。她心里仍旧充满恐惧。

  两个人又亲吻起来。

  两个僵硬的舌头在他们的嘴里经过很长时间才变得柔软起来。都是因为刚才
发生的事情。那只死人的手仍使他们恐惧着,身体僵硬,久久地盘徊在他们的脑
际。

  突然,王语嫣说:「我有些冷,这屋子里怎么像地狱似的,你们是怎么在这
样的屋子里生活的啊?」

  「都是她怕光,所以才这样的。」

  「她不会回来吧?」

  「我回来时给她打了电话,她说今天厂子里工商部门下来查账,好像是她们
单位被什么人举报了,弄不好又会查出一个大贪官,她们今天要一天都陪着那些
工商人员。」

  「不会是三陪吧?」

  王语嫣笑了笑说,是那么的妩媚动人。

  米天雄也笑了笑。

  「谁知道了?如果真查出问题,叫她们三陪,她们就得三陪!」

  米天雄说着,用他的嘴在脱着王语嫣的吊带裙,牙齿在撕着那个细细的吊带,
把它从王语嫣的肩膀上拽下来,他的嘴唇在她光滑的肩膀上亲着。

  「我还是感觉有些冷,这屋里好像有一股特殊的味,好像是什么血的味,是
血腥味。」

  「怎么可能?也许是她爱吃猪血肠,是买回来的猪血吧!」

  「你还是去把窗帘拉开吧,天雄,我喜欢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的感觉,那样
我更加有激情。」

  「我都等不及了,我真的太想和你做爱了。和她在这地狱般的环境里生活,
我也不适应太阳光了。」

  「是吗?看你的眼睛,就像地狱里的鬼。」

  王语嫣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没有再问下去。

  「对了,你女儿上次看见我们在屋子里做爱,她对她的母亲说了吗?」

  「没有。她是一个懂事的闺女,她不忍心用她看见的事情来伤害她的母亲。」

  王语嫣不说话了,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

  米天雄用他的嘴亲吻着王语嫣的每一寸肌肤。

  「你常干你老婆吗?你会不会也像干我一样,把她弄得很疼?」

  「没有,我们已经两年没在一起过性生活了。」

  米天雄有些感到悲哀地说。

  王语嫣说:「难道你还眷恋她的身体吗?你这两年里缺过女人吗?」

  王语嫣嫉妒地说,用眼睛盯着米天雄赤裸的身体。

  米天雄被王语嫣撩拨得身体着了火,他一把抱住王语嫣。

  两个人已经浑身赤裸地躺在地毯上开始了……

  「等等,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王语嫣从火热的欢爱中睁开眼睛,四处看着。

  她什么都没有看见,没有。

  可是她的身体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些恐惧,浑身的肌肉紧绷绷,像被
施了法术似的,一动不动。

  「别疑神疑鬼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米天雄的两只手在捧着她的臀部说着,并且在有节奏地冲刺着。

  王语嫣没有看见米天雄的厌恶的表情,米天雄突然激烈起来。在被撕裂的疼
痛中,王语嫣的精神松弛了下来,感觉到了一股潮水在涌向她的身体淹没了她,
她没有在听见那神秘的声音。是她的呻吟声淹没了那个神秘的声音,那个神秘的
声音仍然存在着,而且越来越清晰起来。就像一个小孩在寂静的地铁隧道里,用
他的鞋跟在叩击着光滑的地面发出的声响。

  一缕白光中茕茕孑立着一个小女孩的身影。

  她伤心木然地在看着米天雄和王语嫣在疯狂地做爱,那丑陋的身体在扭曲着,
撕扯着,起伏着。

  小女孩的身影顺着那道白光在移动着,缓慢地移动着沉重的脚步,每迈一步,
都是那么的沉重,那么的悲伤,那么的……

  她还是不小心碰掉了一个花架上的花瓶,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也许是出于慌张,还有那王语嫣和米天雄的喘息声,呻吟声。透过那道光影
可以看出她微微羞红的脸蛋,像一个红苹果。

  王语嫣和米天雄听到声音后,两个人的身体一下子僵住,像被定了形,两个
人纷纷屏住呼吸,惊疑地看着对方,不敢出声。

  那声音过后,一切又都恢复宁静。

  两个人竖起耳朵听了很长时间,米天雄的胸膛感觉到王语嫣的心脏剧烈地跳
动着,像一个发电机似的带动着两个丰满的乳房在突突地工作着,两个乳房像两
个按摩器在他的胸上,他使劲地抱紧了王语嫣,用他的宽宽的胸脯去挤压着那两
个乳房,仿佛要把它揉碎在自己的身体里。

  王语嫣的脸吓得煞白,像一张白纸,失血的嘴唇像两片白色的金属片冰凉地
贴在那里。

  她颤抖着说,要是你的老婆回来了可怎么办?

  她有些慌张地挣扎着,要穿衣服。

  米天雄听到那声音过去之后,又恢复了平静,就使劲地把王语嫣的身体压下
去。他甚至把王语嫣的身体翻转过来,从她的后面狠狠地进入。

              第一章6(3)

  「语嫣,没事的,你听,那个声音不见了。要真是她回来了,那倒好了,我
们就表演给她看看,叫她看看什么是激情,什么欲望,什么是爱情?」

  米天雄从后面抱着王语嫣的身体说。

  米天雄说到「爱情」两个字的时候,语嫣的身体就像被电触了一下似的,猛
地抽紧了一下,痉挛了一下,从她的身上流过,像一条条无形的鞭子。她感觉胃
里一阵不舒服,有些恶心,想呕吐的感觉。

  她悲哀地笑了,嘴里喃喃着:「爱情!」

  她像吐出一个沉重的铅块似的,砸在阴冷的空气里。

  她一脸麻木地躺在那里,俨然一具尸体。

  米天雄也感觉到身体下面的语嫣在慢慢地变得冰凉,他惊愕地看着面前的语
嫣问:「你怎么了?」

  王语嫣没有说话,两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来,像两条清澈的虫子在她的眼
角爬着,爬到脸上。

  「我总是感觉今天怪怪的,像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

  她委屈地说着,她的眼睛顺着地毯看过去。

  她看见了,看见了……

  那道白光裹着女孩,从微小的门缝里挤了出去。

               第一章7

  关于野狗伤人的事情在蓝城发生后,蓝城里那些养狗的人开始惶恐起来,他
们不敢再怠慢他们家里养的狗。她们开始像对待祖宗似的和它们相处着。他们一
边对自己家的狗很好,一边开始疯狂地杀害那些大街上充满仇恨的野狗,要把它
们赶尽杀绝,连一根狗毛也不行。还专门成立了「打狗队」,每天都在蓝城的街
道上巡逻着,只要一看见有野狗出现,马上通知总部,对野狗开始围剿杀戮。

  一些墙壁上写着标语:「将围剿野狗的事情进行到底!」

  「只要野狗存在一天,市民一天不得安宁,杀死野狗是每个市民的义务!」

  「野狗过街,人人喊打!」

  「与野狗的仇恨誓不待天!」

  一些老头、老太太腿脚不利索,晃动着老胳膊老腿的,颤颤微微地,也行动
起来。他们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在幽暗的街道上走动着,对着喇叭喊着:「打死
野狗!打死野狗!」

  他们的样子似乎再现了五四时期的游行场面,但那个时候喊的是:「打倒汉
奸!」「打倒军阀!」

  「打倒卖国贼!」

  他们的声音撞击在墙壁上又被弹了回来,就仿佛有无数个长牙的喇叭,从墙
壁里钻出来在大声地喊着。

  那无数条狗在老人们的脑子里出现这样的幻象:

  那些狗后腿站立,纷纷站成一排,颜色各异。驯顺地从他们的面前走过,他
们的喇叭在喊着口号,一二,一二……狗的步伐整齐,无数的狗爪子在地上移动
着,不再凶猛和残暴,它们蠕动着爪子走进一个黑暗的车间,当最后一条狗走进
车间后,车间里面的灯一下子亮起来,几乎每一根狗毛都是透明的,闪闪发亮。
那些狗低着头,不敢四处乱看。那些老人嘴里的口号仍在喊着,一二,一二……
那些狗开始走上传送带,接着进入一个机器里,没有声音,没有一声狗叫,只是
宁静的,老人的口号也停止了。

  只见那个机器的出口,在流淌着鲜血,格外扎眼。在灯光的照射下波浪起伏
地流淌着,顺着墙根向下水道里流去,哗哗的。还有,那些狗肉被另一件机器过
滤着,搅拌着,变成肉馅,肉馅又进入另一道工序变成了狗肉香肠。那些老人在
疯狂地吃着狗肉香肠……

  这就是那些老人的幻象。

  现实里的那些狗早已变成了野兽,在残忍地戕害着城市里的人群。每个人都
同仇敌骇,对野狗的存在决不姑息养奸,因为那些野狗随时都在危及他们的生命。
人生短暂,没有一个人希望早早地死去。更何况被那些野狗咬死在大街上,血肉
模糊。

  就在他们沉浸在幻象里的时候,其中的一个老人被一条狗扯出了游行队伍,
手里的大喇叭掉在地上,摔瘪了,但仍在呜咽着,发出阵阵轰鸣。那个老人被几
条狗合伙撕碎在马路边,胸腔里的那些器官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从胸腔里流出
来的血喷得到处都是。

  有几个老人被当时的情景吓得心脏病爆发,当场倒地毙命。还有几个吓得瘫
痪在地上,是被担架抬走的,估计以后是站不起来了。还有几个被吓得发疯地跳
起了忠字舞。

  那些从墙壁里面伸出来的长着牙齿的喇叭开始号哭起来,凄凄惨惨,惨惨凄
凄,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了《葬礼进行曲》的音乐。死亡的气氛被渲染得很沉重,
很悲伤,很阴森。

  整个世界仿佛一座冰冷的坟场。

              第一章8(1)

  那天刚刚下过雨,空气里混合着潮湿的气味和那些狗的粪便臭味。傍晚的光
线被一些建筑物遮挡着,还没有完全地照射过来,街道上几乎没一丝暖意。街道
上有些冷清,稀稀拉拉地有几个人在行走,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被那些树
木的影子切割着,被那些地上的积水切割着。水坑里的积水像一滩血水汪在那里。

  男孩小北小心谨慎地从那些积水坑上跳过去,但还是踩到水里,溅起的水滴
是那样的污浊,像黑色油污。他嘴里在诅咒着,妈的,都嘣到裤子上了。他低下
头看着裤子。突然感觉头上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他仰起头向天上看着,他看见
天上的太阳被几朵丑陋不堪的黑云遮挡着,把太阳遮挡出一个骷髅的图案。骷髅
的头顶是一道金黄的阳光,骷髅的脸部是一片黑色。

  男孩小北看着天空上的太阳自言自语地说,狗娘养的,太阳也变成了骷髅的
形状。

  他憎恨地看着几朵丑陋不堪的黑云渐渐地变成走兽的形状,向天空的西北角
缓慢地移动着。他疑惑地看着,一丝丝寒冷渗透进他的衣服里,贴着他的皮肤发
出哧哧的声音。皮肤上一阵阵凉汪汪的,仿佛蛇的身体贴在他的皮肤上。

  瞬间,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毛孔紧缩。

  男孩小北感到孤独。孤独。孤独像一座山压在男孩小北的心头,挤压着他的
心脏,要挤压出里面流动的鲜血,把鲜血挤压出他的胸膛,喷出来,在阳光下开
放成一朵朵诡谲、惊艳、颤栗的花朵。孤独的声音在男孩小北的胸腔里流动着,
像魔鬼的手指在弹奏着,颤栗地响起。又俨然一个囚徒戴着手铐脚镣在里面走动
着,慢慢地把你带进那颤栗的深渊。

  街道旁边的那些黑黢黢的树木伸出舌头般的枝桠在狞笑着。

  「见鬼,」男孩小北说着。

  他从一个水坑上跳过去,身子一趔趄,险些跌倒在地上。

  从街道旁边的的垃圾箱里伸出一个脑袋,男孩小北看见那个脑袋,吓得惊叫
起来。

  小北啊地一声站住,身子僵硬。

  那个脑袋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向四周看着。接着露出他的身体,是一个老头,
身体单薄得像一个纸人。

  男孩小北的心才从嗓子眼落下来。一只手在捂着胸口,心脏在里面突突地跳
得厉害,像一只逃命的兔子在里面扑腾着,要逃出他的胸腔似的,四只爪子在抓
着他胸腔的内壁。

  老头从垃圾箱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说:「天终于晴了,晴
了。」

  他喃喃着,腿脚灵敏地从垃圾箱里面跳出来,把头转向男孩小北,肮脏的大
手捂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牙齿发黄,看上去很尖锐,像两个动物的犬牙。老头
两眼无光,目光呆滞,眼角夹着黑色的眼屎。

  男孩小北仔细地看过去,那两个眼窝处已经腐烂,像动物的肛门,有几只苍
蝇嗡嗡地飞过去,围绕着老头的眼睛在飞舞着,有几只已经叮在那腐烂的眼睛上
面。

  小北看得有些口干舌燥,恶心头疼。

  男孩小北想,是一个瞎子吗?可是刚才他说着,天终于晴了,是靠感觉吗?
还是……

  男孩小北不敢想下去。

  一些残枝败叶在泥泞中安静地躺着。

  那个老头真的是一个瞎子,他在摸索着向前走着。

  这条街道对于他来说是那么的熟悉,哪怕是地上的一个积水坑,老人也会巧
妙地避开。老人嘴里哼哼唧唧地嘟囔着什么,没有人能听清。老人嘟嘟囔囔过后,
开始大声地尖叫,一路走下去,一路尖叫着,声音是那样的凄厉、恐怖,使人毛
骨悚然,吓得男孩小北险些一屁股坐在水坑里。

  他一只手扶住身边的墙壁,没想到,墙皮哗啦一下脱落了,那只手触到冰凉
的墙壁里面的石头,不……不……

  男孩小北突然哆嗦起来,他两眼发直,木然地看着那墙壁。

  不……不……

  那墙壁怎么会是由一个个骷髅头堆砌成的呢?

  怎么会?

  怎么可能?

  那些吱牙咧嘴的骷髅从墙壁上突兀出来,有一根橡皮筋牵着它们,它们在挣
扎着想脱离那禁锢它们的墙壁。它们张牙舞爪地从墙壁上飞出来几乎要把小北吞
吃在它们口中。可是,那橡皮筋又使它们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在堆砌着。

  小北急忙地躲闪着,只要稍闪不及,就会被那些骷髅的牙齿咬住,撕裂开来。
男孩小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的手指又一次地触摸过去,
他的心猛地抽紧,痉挛一下。

  真的。是真的。

  他转过身来再看那个老头,不见了踪影。

  在他身边的墙壁底下,男孩小北看见了,看见……

  看见一摊血污和老人的衣服,还有老人那鸡窝般的头发。它们和那些狗的粪
便和血水混合在一起。

  男孩小北恐惧起来,慌忙地从那墙壁边逃开,跑过一段距离后,他气喘吁吁
地停下来,呼吸短促,双眼圆睁地观看着,端详着。

  他的心因恐惧而绷紧,为之震颤,胸腔里像有一个涡轮在嗡嗡地旋转着,他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隐隐觉得颈背上的汗毛像刺猬刺般竖了起来。他绷不住了,
吓得要死,突然大哭起来。

  他的哭声使周围的环境变得更加恐怖、诡异。

               第一章8

  那墙壁里发出嚓嚓声……

  那个老人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那面墙壁上,皮肉脱落,和那些骷髅融合在一
起。

  恐惧像一根冰凉的手指碰到了小北的心。小北从恍惚的状态里多少清醒过来,
立在他面前的就是一面很普通的墙壁,只是有一些因为雨水的潮湿而留下来的斑
斓痕迹,看上去像城市地图似的,又宛如几只挣扎的野兽狰狞地在上面舞动着。
小北好奇地用手指在墙壁上敲了敲,仿佛敲在骨头上的声音,他的心又一次提到
了嗓子眼,几乎要从他的嘴巴里跳出来。

  他木桩般地站立着,听见阵阵凄惨的哭声从墙壁里面传出来。他慌忙逃走。

               第一章9

  近年,蓝城内养狗成风,世风日下,太多的狗又被遗弃,它们像孤儿似的在
蓝城的街道上游荡着。

  有的被那些凶残的人捉去杀死,有的病死在街上,有的老死在僻静的角落里。
那些被遗弃的野狗似乎对蓝城的人也充满了仇恨,它们开始报复那些蓝城的人,
把她们的老人和孩子咬伤或者咬死在街上。城市的气氛突然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变
了。每个人都变得恐慌不安,神经几乎紧张到了崩溃的边缘。

  男孩小北就亲眼看见一只一尺多长的哈巴狗把一个放学的小女孩咬死在马路
上,小哈巴狗把女孩的衣服撕破,撕开她的胸膛,把里面的内脏掏出来,吃掉。

  当时把男孩小北吓得目瞪口呆,躲在马路边的一道矮墙后面不敢出声,直到
那小哈巴狗离开那血肉林淋的小女孩的尸体,他才从墙后面哆哆嗦嗦地走出来。

  小女孩的尸体简直惨不忍睹,被掏开的胸部冒着热气,内脏已经不见了,被
那条狗吃了。

  当小女孩的母亲匆匆忙忙地赶到时,男孩小北看见那个女人号啕大哭起来,
几乎要疯掉,眼泪在她的脸上肆意滂沱着。

  那只小哈巴狗在女人的不远处看着她们,得意地从喉咙里「汪汪」地叫了两
声。

  悲伤的女人还是听见那哈巴狗阴沉的叫声,从地上跳起来,向那只小狗冲过
去,嘴里在谩骂着:「该死的狗,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你个千刀万剐的畜生,
要知道这样,当初就该杀了你,叫你还祸害人。」她痛哭流涕地追赶着那只小哈
巴狗,嘴里在不停地诅咒着。

  小哈巴狗跑进灰色、幽暗的巷子里不见了。只剩下孤寂、空荡荡的巷子冒着
逼人、阴森森的冷气。

  小女孩的尸体这时被另外几只经过的野狗拖着扔进了一个深深的,庸长的,
发出难闻臭味和爬满蛆虫的下水道里。只听「扑通」一声,那些气味分子疯狂地
扑上来,扑在小女孩的尸体上面。它们分外贪婪地侵入小女孩的尸体,在几秒钟
的时间里,小女孩的尸体开始腐烂,那肉由红变绿,由绿变紫,由紫变黑,由黑
变成一汪臭水,开始露出白色的骨头,对,是白色的。那肉体瞬间变成一摊水,
汪在那里和流动的污水融合在一起。一群苍蝇和那些气味分子疯狂地搅和在一起,
苍蝇落在那滩臭水上,而那些气味分子在寻找着那些肉的碎末进行最后的消灭。

  几只野狗也撒着欢地逃开。

  小女孩的母亲发疯地尖嚎着,在大街上寻找着女儿的身影,凄绝地喊着女儿
的名字。大街上已不见了女儿的身影。她看见的只是被那条狗撕裂的女儿的身体,
鲜血淋漓。她听见的只是那条狗撕裂她女儿身体的声音,还有她女儿撕心裂肺的
哭声。

  女人对着天空喊着,老天爷啊!你怎么能叫畜生危害人们啊!老天爷啊!你
睁开眼睛看看啊!

  悲痛过度的女人昏死在街道中央。

  被扔进下水道的小女孩的尸体迅速腐烂。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背景下,那骨头
从腐烂的肉里面突兀出来,突兀出来……

  小女孩的尸体变成一个骷髅,镂空的肋骨逼真可见。

  她姗姗地迈着笨重的步子走过来……

             第一章10(1)

  男孩小北嚎哭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还是想到自己的母亲?他
看着那骷髅堆砌的墙壁,仿佛看见那空洞的眼窝里隐藏的是一只只无神的眼睛,
哀求的眼睛,困苦的眼睛,凶残的眼睛……

  有一天晚上,他睡不着觉,恍惚地看见母亲披头散发地在鲜血里面爬着,她
的身体像一只大鸟从楼上面飞下来,落在冰凉的地面上。整个脑袋摔得粉碎,内
脏也摔出来,在地上滚动着,没有突然死去的神经,还带动着那些脏器在动作着,
一张一合,可以看见上面清晰的血管脉络,血液在里面飞速地流淌着,像复杂的
高速公路网络。

  特别是母亲的两只眼睛,从眼眶里逃出来,飞舞着,在那些鲜血之上遁巡着,
久久不愿离去。

  终于,母亲的血流尽了。

  他就是顺着母亲子宫里流出的血被生出来的。

  母亲缓缓地变成一具惨白的尸体,瞪着空洞的眼眶定定地趴在地上。她的一
只手也许是落下时的重力,深深地插进泥土里,被折断了,露出白色的骨头茬,
像一个刚刚折断的树桩立在那里。

  「妈妈!」

  男孩小北在睡梦中哭喊着惊醒,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久久地沉浸在那个不能
自拔的梦中。男孩小北梦见的就是真实的,他的母亲就是这样死掉的,是他的母
亲在他的梦中演绎着过去发生的那一幕惨烈的事实。

  地面上那些积水汇合成一小股涓涓的细流,把那个老头的头发冲积开来,纷
乱的头发在水中摊开,看上去有些森人,一些血污在头发下面汪着。

  小北想,那个老人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呢?

  他心中一阵纳闷,充满疑惑。

  一些雨水从那个墙壁上流下来,在墙壁上留下一个个狰狞的图案,没有人能
猜透里面的玄机,还是一副人世的邪恶图或者邪恶的行走轨迹?一些起伏的光影
在那些图案上跳跃着,像一只只小动物吱着细小的尖牙。

  那老人的头发被水冲着,突然,站立起来,飞奔几步后,飞到那个骷髅堆砌
的墙壁上,紧紧地贴上去。无数的水珠从墙壁上渗透出来,像哭泣的泪滴,又像
是一身的虚汗。

  男孩小北隐隐约约听见一个人的嚎哭声,从墙壁中悲悲切切地传出来,在空
气里飘荡着,仿佛一阵寒流,把闷热的空气一下子冷凝住了。

  他的疑惑还是被那些打狗委员会的人打断了。

  几个穿着奇特制服的打狗队员吆喊着,手里挥舞着黑色的铁棒,能有两尺多
长。他们的制服就像太空人的宇航服似的,把他们的身体都包裹起来,还戴着蓝
色的头盔。他们的衣服是一种特殊的材料制成的,不怕火烧,不怕狗咬,不怕盐
酸之类的液体腐蚀。

  他们从一个阴森可怕的角落里冲出来,在追赶着一只狼似的大狗。那只大狗
的嘴里还叼着一个人的血淋淋的胳膊,一滴一滴的血从那个胳膊的断裂处向下滴
着。

  那些打狗队员高喊乱叫着,发出恐惧绝望的嚎叫。

  大狗只是一个劲地在前面奔跑,还不时地回过头去看看那些打狗队员,充满
蔑视的目光看着他们,心里说一群笨蛋,你们要是敢追上我,我就一个个地咬死
你们。

  一个一米多高的铁栏杆上插着一个婴儿的脑袋。血顺着铁栏杆在一滴滴地流
淌下来。那条大狗跑过去,窜跳起来,叼起那个婴儿的头颅就跑。那是它前几几
个小时里留在这里的。它是趁一个妇女去厕所的机会,把一辆婴儿车里的小孩给
吃掉了,剩下一个小脑袋,它实在是吃不下去了,就叼着它放在了那个铁栏杆上,
没想到自己在蓝城和那些打狗队员兜了两圈了,那个婴儿的脑袋还在那里,它跑
得有些累了,也饿了,它叼下那个婴儿的脑袋,在墙根底下啃着,咀嚼婴儿耳朵
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很清脆。它一边吃着,一边在偷觑着打狗队的那些人,看他们
追上来没有。它在吃得津津有味,还是感觉不那么新鲜了。

  那些打狗队员只是吆喊着,脚步缓慢。

  他们颤栗着,手里的手电光照在大狗的眼睛上,蓝幽幽的恐怖。他们不敢靠
前。他们的眼睛里在盯着那叼在大狗嘴里的小孩脑袋,还有那流下来的血滴。大
狗在扒开颅骨在舔着里面的脑浆。他们感觉身体一阵阵的发冷,毛骨悚然,仿佛
掉进了冰窖里似的哆嗦着,挥舞着手里的铁棒。

  他们追赶这只大狗已经两天了,围绕着蓝城足足转了能有两圈。大狗在这期
间咬死了一名打狗队员,还咬下了一个人的一只胳膊,一个生殖器,一个手掌……。

  打狗队员神经高度紧张,在这只大狗还没有抓住之前,危险是不会从他们身
边离开的。他们一个个提心吊胆,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大狗一天不除,他
们的日子就别想消停了。

  大狗吃完了小孩的脑袋,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脑壳了,用嘴巴一推,骨碌碌地
滚到了那些打狗队员的脚前面,吓得他们纷纷后退。大狗就在他们惊惶的瞬间从
他们的身边穿过去,消失在黑暗的胡同中。

  这时,只听胡同里一声狗的惨叫,从胡同里出来一个人,他满身鲜血,只见
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大砍刀,一只手里提着那条大狗的狗头,血还正往下流着。
他的脸上也是一脸的血。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阴森恐怖,极其凶恶的样子,看了
叫人不禁地倒吸一口凉气。

             第一章10(2)

  那些打狗队员都睁大眼睛,呆住了。

             第一章11(1)

  我想说说这个从胡同里出来的人。

  他是一个驼背,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是一个秃瓢。原来是一个杀猪的屠夫,
叫张三。后来通过小道消息知道蓝城要成立打狗队,他就托门子挖壳子,花了一
些钱买了这个队长。这是一个很清闲的工作,他每天在早上杀完猪后,就脱了那
些油污的衣服,穿上打狗队发的制服,大摇大摆地从市场路那边走过来,手里拎
着那根打狗棒晃来晃去地看着大街上走来走去的人群。

  有时他会停下来,对着一个有些姿色的女人看个不停。比如他喜欢看女人弯
下腰时突起的屁股。他晃着他的秃瓢在阳光下,充满恶毒的眼光在盯着那些大姑
娘小媳妇的屁股。他还会说一些话来挑逗那些女人。正经的女人看他都躲得远远
的,或者低着头,从他的身边溜过去。

  自从发生了野狗杀人事件后,整个蓝城养狗的人都要把自己的狗交出来,集
体拉到蓝城的一个叫睾丸的广场上,一同宰杀,以解决蓝城人的狗患和对狗的恐
惧感,人们才能安居乐业。

  宽阔的睾丸广场上人山人海,一些人看着他们的狗在笼子里面嚎叫着,心疼
地流下了眼睛,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宠物死在张三的手里,他们悄然地流着眼泪离
开睾丸广场。黑的狗,白的狗,花的狗,黄的狗,还有被锔了红色的狗。还有些
狗被它们的主人打扮得格外漂亮,穿着漂亮的衣服和透明的丝袜,头上长长的毛
用一绺红头绳扎起来。他们好像不是送自己的狗上刑场,而是去参加选美比赛。
一切在死亡面前都是多余的。

  它们被人从那散发着臭味的巨大笼子里赶出来,有的小狗吓得不敢出来,萎
顿在笼子里呜咽着,屎尿都吓得拉在笼子里了。那些小狗在拉出笼子的同时,被
打狗队的人一棒子打在头上就死了,小命呜呼,连叫一生都没来及叫就死了。很
快睾丸广场上就狗血成河。那个睾丸形状的雕塑也被溅上狗血,变成了一个红色
的睾丸,在一阵将死的狗的狂叫声中突突地颤动着。

  有两条狗不是从笼子里出来的,它们是由四个打狗队员牵着,嘴上都戴上的
铁嚼子。这是两条有着德国血统的大狗,看上去是那么的魁梧、高大,犹如两头
驴似的,眼睛冒着凶光,虎视眈眈地看着广场上那些观看的人群。它们依偎着结
伴而行,根本没有恐惧的感觉,一副凛然的样子。它们显然是一对情侣,那只稍
小点的母狗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被它的勇敢感动着。两条狗的鼻子
碰在一起亲吻着。

  这时人群里传出同情的喊声,别杀它们了,看它们的样子多么可怜,别杀它
们了。张三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两只大狗,眼冒杀气。他叫人先把那只公狗牵上来。
这次他们想得很周到,对付那些凶悍的狗,他们准备了电椅,也就是在一块铁板
上接上电线,当把那条狗牵上铁板的时候,一按开关,那条大狗对着那条母狗嗷
嗷地叫了几声,就身子僵硬地死在了铁板上。那条母狗也挣脱了,向铁板冲了过
去。张三一按开关,两条大狗就这样死在了电椅上。其实张三更喜欢用刀解决那
些狗的生命,那喷出来的狗血会给他带来无穷的快感。

  睾丸广场上的屠狗大会开得很成功。一共杀死五百八十一条狗。

  其实狗和人一样,都是有感情的,你要是对它好,它也会报答你。

  关于狗的美好传说历史上有很多佳话。阿良可以说就是狗的一个佳话。它的
主人是一个盲人,一个女盲人。在十几岁的时候死了父母,和父母留下来的这条
狗相依为命。

  女盲人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又是漂亮给她带来灾难,死亡的灾难。

  怎么说呢?一提起这件事情,或者说提到那个叫梅香的女孩子,整个蓝城人
都会触目惊心,为之落泪,为之泣哭。

  全城杀狗的消息传到梅香的耳朵里,像一颗炸弹把梅香的心炸碎了。梅香抱
着大狗哭了。大狗也跟着哭了,头依偎在梅香的怀里。大狗在梅香家里的名字叫
「阿良」。

  梅香哭着说:「阿良,他们要真的杀了你,我也不活了。这么多年都是你陪
着我过来的,我真不敢想,没有了你我怎么活下去?阿良,你别害怕,我不会叫
他们杀了你的,我们逃走吧!逃出蓝城,我早就厌恶蓝城这座城市了。至于逃出
蓝城后,我们怎么生活呢?我想,会有办法的,会的。要不我们就逃到蓝镇的舅
舅家里,我想他会收留我们的,会的。我们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那些人就会
来了,到那时我们就不好办了。今天晚上,我们就逃往蓝镇,好吗?」

  阿良听着梅香的话,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伸出它的舌头在梅香的脸上舔着
梅香流下的眼泪。

  梅香看着漆黑的窗外,她在为死去的父母哭泣,为这个漆黑的夜晚哭泣,为
她和阿良将来的命运哭泣。

  一阵阵的喊杀声在街道里响起,不绝于耳。她感觉身体有些发冷,抽搐了一
下,抱着阿良,两只手在抚摸着阿良光滑的皮毛。

  阴冷的空气包围她,充斥着整个屋子,膨胀着,仿佛整个屋子马上就会在阴
冷中倒塌。

  她羸弱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一阵嘈杂的喊声飘忽着,在街道上回荡着。

  「打死了!打死了!这条该死的狗还咬人呢?」

  「打死了吗?打死了还喘气?」

  「对了,把它的脑袋打碎!看它还命大!」

             第一章11(2)

  「把它的心挖出来!」

  「对!倒上汽油,把它烧成灰!」

  一阵阵疯狂的刺激的笑声在黑暗之上荡动着,像春天里开化的河水,涌上冰
面,发出冰茬破裂的咔咔声。

  那些被追打的狗在嗷嗷地叫着,森人的叫声,此起彼伏。整座城市仿佛都淹
没在狗的凄惨的叫声中,还有那些已经死去的狗的灵魂,在城市的上空游走着。
它们目睹了自己的同类所遭受的杀戮,纷纷地流下伤心的眼泪。那些狗的灵魂在
天空上积聚着,积聚成一朵朵黑色的云彩,在城市的上空哀号着。

  那街上的一道道手电的光柱像一把把巨剑在切割着黑暗,一条狗蜷缩在光柱
之中,躲在一个角落里,呜咽着,把尿和粪便都吓了出来。它瞪着恐惧的眼睛看
着那些顺着光柱向它走来的人。那光柱中晃动着一些丑陋的面孔,凶残的面孔,
狰狞的面孔。

  梅香搂着阿良一动不动,不敢发出一丝的声音。

  她的心里在默默地祈祷着,祈祷着一切快快地过去,恢复平静。祈祷着她能
顺利地逃出蓝城,和阿良一起到达蓝镇,过上另一种生活,没有恐惧,没有邪恶,
没有人的堕落和疯狂。

  她心里喃喃着:「我看不见世界,我心里的世界是黑暗的,难道现实生活中
的世界也是黑暗的吗?」

  她感觉到一股血液涌上她的脸,沸腾在她的全身,那是一丝愤怒在涌动着,
奔腾着。

  梅香祈祷着,等待着杀戮的风暴过后,她好和阿良一起从那杀戮狗的疯狂和
恐惧中逃离……

               第一章12

  王语嫣的目光穿过米天雄支起的胳膊,顺着地毯看过去,她有些目瞪口呆,
整个身上的血液一下子着火似的涌上她的脸。

  她的乳房因为惊恐而一波波地震颤起来。她把身体紧紧地缩在米天雄的身体
下面,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浑身的肌肉在不停地颤动着,像一架恐惧的机器。

  米天雄说,你怎么了?

  语嫣哆哆嗦嗦地说,你看,你看,那是什么?

  她没有把刚才看见的东西完整地说出来。

  因为她看见的另一部分已经稍纵即逝了,像水滴一样蒸发掉了,从她的视线
里,而不是脑子里。

  那一部分却像照片底片似的在她脑子里,越来越清晰起来,逼真起来,也更
恐惧,更恐怖,使她禁不住想尖叫,五官扭曲。还好,那看见的一部分消失了,
这多少可以使她紧张的心情松弛一下。

  米天雄回过头去看着。

  米天雄问,什么?你看见什么了?

  他说过话之后,他看见了。

  他的心也是一惊,睁大眼睛,张大嘴,心猛地震颤一下,像触电似的被电流
切割着,撕扯着,仿佛心脏里的血液会突然崩射出来。

  他的脸因为恐惧,变得苍白无色。

  他顾做镇静地说,不就是一个花瓶碎了吗?有什么呀?

  语嫣说,你没看见吗?没看见吗?

  米天雄说,什么?什么?

  语嫣几乎要哭。

  语嫣说,你想,那花瓶怎么会摔碎呢?还有……

  米天雄说,也许是一只猫进来了,偷吃她的猪血肠。

  语嫣说,不会的,你看,那些花瓶的碎片都浸泡在血里面。

  米天雄说,那有什么呀?是那只猫听到我们的响动,把猪大肠撕破了,里面
的血流出来。

  语嫣不说话,开始穿衣服。

  她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她心里知道。

  她的脑子里白光一闪,她又看见了,看见了……

  就在高潮快要临近她的身体的时候,她看见一道白色的光芒,光芒里裹着一
个赤身裸体的小女孩,小女孩从屋子里穿过。

  她好像是从浴室里出来的,浴室的门轻微地响了一下。

  小女孩在他们的身边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他们丑陋的身体,还有那动物
的本能。她恶心那种行为弄出的呻吟声,浪声浪气的,像阴沟里面泛滥的污水流
动的声音。一些腐烂的动物在肮脏的水面上漂浮着。

  她厌恶地走开,想离开这间屋子。

  没想到,碰掉了窗台上的那个花瓶。

  花瓶摔碎了。

  她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回头看了看,父亲和那个女人并没有发现,他们还沉浸在他们相互的肉体
里。

  花瓶的碎片嘣了一地,闪着幽灵眼睛般的锋芒。

  她只好跨过去,但是她的小脚还是踩到了那些碎片上。

  踩下去,看见流出的血,听见碎片碰到了骨头。踩下去,血更多地流出来,
碎片镶嵌在她的脚心里。

  瞬间,血淹没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碎片。

  她没有尖叫,忍着疼痛,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王语嫣穿好衣服,她深深地吸一口气。

  她感觉今天怎么有些奇怪,一定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至于是什么事情,她无法说清楚。

  她感觉到两腿之间一阵的冰凉,她知道那是米天雄的精液。

  她蜷缩起双腿,一只手拄在腿上,看着米天雄。长发披下来,她看上去是那
么的忧伤。

  也许第三者总是忧伤的吧,也许。

  他疲惫地躺在地毯上,双腿平放在地毯上,衣服胡乱地盖在身上。他的胸脯
在起伏着。

  他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眉头紧锁,闭着眼睛。

  米天雄的身体突然变成一具惨白的尸体,躺在那里。

  语嫣揉揉眼睛,一阵恍惚的幻觉:一个大坑里填满了整尸碎尸,眼睛都朝上
翻着,手搭在身体上。

  王语嫣被吓得把眼睛紧紧地闭住了。她仿佛看到了粉红的皮肤,鲜红的血,
还看到了在大坑的最上层,也就在她的面前,横七竖八堆在一起的胳膊、大腿、
手指、脚趾间露出了米天雄的鼻子和嘴。

  她吓得几乎瘫软在地上,晕死过去,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心跳过速,差点从
嘴里面跳出来。

  那精液在她的腿上粘糊糊的难受,顺着她的大腿的内侧在流淌着,她才意识
到刚才看见的只是幻觉,是一种恐怖的幻觉,也许是在七号公路上被马爱红惊吓
的结果,是吓着了,时常噩梦连连,就是稍一恍惚,她的眼前就会出现恐怖的画
面,不是死人,就是碎尸的,要不就是大面积的流血场面。她整个人被那些恐怖
的情景折磨得都要崩溃了。她想,也许需要去庙上看一看了,还一个愿什么的,
要不就烧几张黄钱纸,说些什么。

  米天雄躺在地毯上,翻了一下身子。

  她双腿哆嗦着,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向浴室走去……

  她只是想到浴室里面喘喘气,打开浴室的窗户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那样她
也许会好受一些。她神经高度紧张,一直到没有得到缓解。

  刚才的那个白色的光影真的又使她的神经绷紧……

             第一章13(1)

  张三顶着他的秃瓢脑袋瓜子在黑暗中走着,一晃一晃的。

  他是队伍中唯一没有戴头盔的人。他走在队伍的前面,两只眼睛像两盏灯泡
似的四处看着,寻找着狗的踪迹。

  他们的制服上已经血淋淋的,狗血在他们的身上凝结,像一副副斑驳的图案,
张牙舞爪的。

  张三的秃瓢上也被溅上了几个血滴,几朵小花般开放着。

  「打死几条了?」

  「有五条吧!」

  「再过两天,这大街上也就没有什么狗了,我们就要到那些没有交出狗的人
家去搜捕了。」

  「队长,我们这样辛苦,上面没说给我们点儿奖励吗?」

  「我相信会有的,一定会有的。上面不会是糊涂虫的。你要相信打狗委员会
的领导们!」

  「是的,队长!」

  「你小子,昨天我在市场街上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子走在一起,那是你的女朋
友吗?」张三问一个矮个子男人。

  「不是,是我从酒店里领出来的小姐。别提了,在我把她领回家要干她的时
候,她竟然跟我哭哭啼啼地说,她后悔了。她说她是农村来的,为了给家里奶奶
和弟弟治眼睛,她弟弟和奶奶的眼睛因为喝了那里的河水,都瞎掉了。我就问她,
你怎么没瞎啊?她说,因为她是处女。在她们村子里,没和男人睡过的女孩子的
眼睛都没有瞎掉。你们说怪不怪了?」

  「后来你干她了吗?你可不要上她们的当啊?现在的小姐们都做了处女膜修
补手术,都鸡巴是假的,她们编这样的故事是为了多骗钱。」

  「我根本没相信她那一套,但是我真的没有了情绪。我说,你走吧!她眼泪
巴巴地看着我……」

  「就你那样,我不相信你没和她干那事。」张三色咪咪地笑着说。

  「队长,你找过小姐吗?」矮个子问着张三。

  张三还是笑,露出他发黄的牙齿,突然弄出一句:「我日过的小姐比你看过
的女人还多。」

  矮个子眼睛睁得溜圆,上下打量着张三说了一句:「佩服,佩服。」

  这时的阿良突然从梅香的怀里挣脱,冲着门口,大声地叫了两下。这一叫可
把梅香吓坏了,她开始埋怨起阿良。她感觉到屋外的一阵阵的寒气开始包裹着她
的身体,渗透进她的骨头里。阴森森的寒气在黑暗中行走着,笼罩整个屋子,压
抑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大街上的张三也听见狗叫声,几个人都站住。

  张三警惕地说:「今晚一定要把这条狗挖出来,凑够六条,六六大顺。」

  可是狗的狂吠声又嘎然而止。

  屋子里的梅香对阿良说,「你怎么了?你这不是找死吗?他们都在街上呢,
你怎么能叫呢?要是叫他们发现了,可怎么办啊?」

  梅香有些伤心地说。

  「再说了,你死了,我怎么办啊?阿良你要替我想一想啊?你怎么能这么自
私呢?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街上静一静我们就逃出蓝城,去我舅舅那里吗?你
真不懂事,你就知道惹我伤心,惹我生气,要是你真的被他们打死了,我也不活
了,我就和你一起去见我妈,我爸,他们在那边也够孤独的,我们能去陪陪他们,
也好。」

  梅香边说着,眼泪边流下来。

  阿良有些紧张地看着她,静静地依偎在她的怀里,竖立起耳朵听着街道上的
那些声音,那些森人的声音。

  那些含着杀机的声音在黑暗中游动着。

  张三和那几个打狗队员一听没了狗叫声,都站住。

  这样就没有了可以追踪的线索,他们也没有办法,又没有什么科学的仪器可
以探测出阿良的具体方位。他们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张三。

  有的人已经困倦了,张着嘴打着哈欠,打过哈欠后说,妈的,这几天,天天
晚上出来,也没打到几条狗,简直要把人累死了。

  打哈欠的人在抱怨着。

  那个矮个子笑了笑看着打哈欠的人说,你昨晚是不是又去了「桂香园」?在
那里折腾了一宿?

  打哈欠的人惊愕地看了眼矮个子说,你怎么知道的?

  矮个子说,我一个当警察的哥们说的,还说昨晚上「桂香园」有人杀了人,
你知道吗?

  打哈欠的人瞪大两只眼睛,眼睛里充满红色的血丝说,是吗?

  矮个子说,你说不上躲在哪个骚娘们的被窝里呢?

  打哈欠的人说,怎么回事?说说。

  他一脸被施了悲伤咒的样子。

  张三瞪了他们一眼。矮个子的声音变得很小。

  张三有些生气地说,别鸡巴唠嗑了!大家一起给我学狗叫,看看能不能把那
条狗引出来。

  矮个子看了看打哈欠的人小声地说,一会儿收工了,我单独跟你说。

  打哈欠的人点了点头。

  张三和那几个打狗队员一起伸着脖子在学着狗叫。

  「汪——汪——汪汪……」

  狗叫声此起彼伏。他们企图能把那些躲藏起来的狗引诱出来。

  梅香在屋子里抱着阿良说,别叫,那是他们学的狗叫,他们在骗你呢?阿良
伸了两下脖子,没有叫出来。两只眼睛警觉地向屋外的方向看着。两只爪子在挠
着地。

             第一章13(2)

  他们叫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冒火,还是没有狗的回应,他们丧失信心,颓丧
地看着张三说,还学吗?

  打哈欠的人累得已经坐在地上一口口地喘着粗气。

  矮个子也累得坐在打哈欠的人身边。

  打哈欠的人还是捅着他说,怎么回事?你说说,你那个警察朋友都说了什么?

  矮个子看了眼张三,没敢吭声。

  张三两眼冒着凶光,四处看着。他自言自语,妈的,怎么就听见一声?就没
了呢?怪了?会不会也是人学的呢?

  矮个子说,有可能,可能是什么人在戏弄我们,拿我们当猴耍呢?要不就是
一条公狗,我们要用母狗的声音去勾引它才对。

  张三又骂了一句,妈的,不学了,收队吧!它们能躲过今天躲不过明天,它
们就是钻进地里我们也要把它们挖出来,给它们撒骨扬灰……

  他似乎还有些不甘心,对着空旷的胡同里又汪汪地叫了两声,仍没有狗的回
应,他才放下心来。两只手背在身后,在前面走着,那些队员跟在他的身后,看
着他的驼背,有些像电视剧里的刘罗锅。

  打哈欠的人和矮个子从地上跳了起来一声说,终于完工了!

  张三斜愣了他们一眼说,高兴了吗?要这样下去,明天你们就不要来了,你
们都鸡巴给我下岗,滚出打狗队。

  矮个子凑上来说,怎么的头?我们没高兴啊?我们也希望多打些狗,能得到
奖励,头,你别生气,要不我们就继续搜捕?

  张三有些缓和语气说,别跟我鸡巴套近乎,回家后都给我把觉睡足性了,明
天我们大干一宿,五天以后我们要不能把全城的狗都赶尽杀绝,我们哪个人都别
想得到一分钱。

  张三说完背着手,向漆黑的巷子里走去。

  矮个子看了看张三走远的背影说,德行,还要给我下岗?也不对着镜子照照,
自己是什么鸡巴德行?急了,我们就卵泡对卵泡。狗急了还跳墙呢?更别说人急
了。

  打哈欠的人听了刚才张三的话真的有些害怕了,他一句话也没说。他的身体
在张三说完那句话后哆嗦一下,一股小尿下意识地流出来,淋湿了裤子。

  矮个子伸出手臂一下子搂住了打哈欠的人的脖子说,你要请我喝酒,我才能
告诉你。

  打哈欠的人两眼发愣看着张三远处的背影说,还是回家睡觉吧,我不想听了,
我真的累了。

  矮个子说,咋了?你害怕了?他就是说说吓唬我们,他真敢把谁下岗了?姥
姥的,我们这里的人有谁是省油的灯。他要是真的给我下岗了,我操死他妈,那
他今后的日子也别想好过。

  打哈欠的人不说话了。

  矮个子说,你今天不听还不行呢?谁叫你刚才说你要听了,我今天就要跟你
说,你不听也得听。

  矮个子有些急了,立愣起眼睛。

  打哈欠的人看矮个子有些急了,耷拉着脑袋说,那你说吧,我听着,不过你
要快说,我要回家睡觉。

  矮个子瞪起眼睛说,就让我这么干说吗?

  打哈欠的人说,我兜里真的没有钱请你了,要不改天吧?

  矮个子说,你妈的,你有钱找女人,连请我喝杯酒的钱都没有了?

  打哈欠的人面有难色地看着矮个子说,我真的没去找小姐,真的。

  矮个子说,那你去「桂香园」干什么?

  打哈欠的人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他突然哭了起来。

  他说,你要说的事情我都知道,那个被杀的女人就是我老婆。

  他呜呜地哭着。

  矮个子一愣看着打哈欠的人说,什么什么?你说那个被杀的人是你老婆?

  天空中突然地打起一道闪电,划破了黑暗的天空。闪电的亮光打在打哈欠的
人的脸上,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矮个子看着打哈欠的人在撕心裂肺地哭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打哈欠的人只是两眼发呆,一句话也不说。一味地哭着,像野兽似的咆哮着。
他的哭声似乎把整个黑暗的街道都震颤了,晃动起来,仿佛七级以上的地震。

  打哈欠的人越哭越厉害,呜呜的,哭得寸断肝肠。他看见他的妻子晃动飘忽
的影子走过来,嘤嘤地抽泣着说,李志,你怎么能抛下我一个人走了呢?我们夫
妻一场……李志的妻子哭着。

  李志闻到那从妻子身上飘出的血腥气味,还有妻子身上的体味,对于他的鼻
子,是那么的熟悉,一点都不陌生。李志软塌塌地坐在地上。

  矮个子看着他说,到底是咋回事啊?你干吗坐下了?你不是要回家睡觉吗?
你不是怕张三给你下岗吗?矮个子伸出他的手拉着李志,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没想到李志的身体像灌了铅似的,是那么的沉重,就像一个死人的身体。

  一家录像厅还没有关门,从里面传出主人公的一段话:「为了已经死去,和
即将死去的人哭泣。」

  一段阴森、恐怖的音乐从音箱里哧哧地钻出来飘忽在寂静的街道上。整个街
道在那恐怖的音乐里也颤抖起来。街道四周的那些骷髅堆砌的墙壁变成了哭墙,
嚎叫的墙。

  矮个子有些生气地看着李志说,你说话呀?到底是咋回事?你咋不说话?你
哑巴了吗?你别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啊?

  矮个子对着李志的左脸就是一巴掌,打得李志的脸上泪水纷飞。口歪眼斜。
鼻青脸肿。嘴角淌血。

  李志还是一声不吭,只是呜咽着。矮个子真的气坏了,对着他的右脸又是一
阵的巴掌。

             第一章13(3)

  李志就像一个泥胎似的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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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14

  王语嫣的脑子里还在想着那道从门缝里挤出去的白光,她的头发和全身的汗
毛都立起来,像金色芒刺扎在她的身上。

  她赤着脚走向浴室,她吓坏了,突然惊叫起来。

  她感觉脚底下被什么东西扎一下,就像有一个人的手突然从地里面伸出来抓
住她的脚踝似的,她妈呀一声,猛地抬起了脚。

  米天雄看着她白皙的臀部,眯着眼睛,听见语嫣惊叫,他问,怎么了,语嫣?

  语嫣抬起脚,看见一个花瓶的碎片镶嵌在她的脚心上,流出了血,毛茸茸的
疼痛顺着她的身体向上方蔓延着,褐色的疼痛欢悦地到达她的心脏,几乎一下子
刺破她的心脏,把里面血一下子倾泻出来,顺着她身体的落差流成一个红色的瀑
布。

  她哆哆嗦嗦,一只脚站立着,浑身颤栗着,因为紧张和恐惧,她浑身的皮肤
绷得紧紧地,仿佛稍一松劲,整个身体就会肠衣般瘫软下来。

  米天雄站了起来,来到语嫣的身边,抱住她心疼地问:怎么了?

  我的脚被扎破了,你看看吗?

  语嫣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米天雄捧起语嫣的小脚,轻轻地用手去想办法把那个花瓶的碎片拿出来。可
是,米天雄的手一碰到语嫣的小脚,语嫣就钻心地疼痛着叫起来。米天雄只好把
语嫣抱起来,放到沙发上。语嫣看着自己被血包裹的脚,还有那一丝丝疼痛紧紧
地桎梏着她的身体。

  天雄怎么办啊?

  要不上医院吧?米天雄说着,在仔细地看着那个扎进语嫣脚心的碎片,一个
尖利的锋芒还露在外面。他说,我再试试好吗?

  不,疼,钻心的疼,我感觉整个脚都要掉了。

  语嫣看见沉重的窗帘动了一下,她的心猛地抽紧,同时睁大眼睛,毛发倒竖。
她在米天雄的怀里抖动着,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米天雄的衣服。

  天雄,我疼。她说着,她的脚还在淌血,身体在抖动着。

  米天雄在企图引开语嫣的注意力,那样他就可以把语嫣脚上的碎片拔出来,
然后好进行包扎。

  他的一只手在她的腿上抚摸着说,语嫣你看看几点了?

  语嫣抬起头在屋子里寻找着钟的位置。突然一声猫头鹰的叫声吓了她一跳,
她几乎要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她看见那个钟挂在墙上,在屋子西面的墙上。

  一只猫头鹰形状的挂钟挂在墙上,猫头鹰的两只眼睛动来动去,在注视着语
嫣,充满邪恶的目光。

  她的眼睛几乎不敢和猫头鹰的眼睛对视着,她把目光从猫头鹰的眼睛上移开。

  她心里纳闷,米天雄的家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挂钟呢?要是在晚上叫起来多吓
人啊?多瘆得慌啊?

  她看着米天雄。米天雄的一只手还在抚摸着她的大腿的内侧,她的疼痛多少
缓解一些。没想到,米天雄利索地把那个碎片从她的脚心里弄出来。

  两个手指捏着那个带血的碎片说,你看,语嫣,就是它害了你。

  米天雄说完,把那碎玻璃片向窗外扔去。

  那碎玻璃片旋转着,一个血滴从碎片的锋芒上滑落,扭曲的屋舍被红色淹没……

  没想到那个碎玻璃片在空气里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竟然白光一闪,折回来,
速度飞快、惊劲,发出吁吁的声音扎进米天雄的右眼……

               第二章15

  矮个子看着李志真的是没了耐性,厌恶地看着他,嘴里骂骂咧咧的。李志坐
在地上两眼发呆。

  矮个子说,妈的,李志,你老婆真的被人杀了吗?那你怎么不报案啊?通知
警察啊!你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你说你老婆被人杀了,可是她的尸体呢?你妈
的,你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你一定是被下岗吓怕了,其实有什么呀?能下岗,
我们就能上岗。人怎么不说活着?

  跟你也说不明白,我打辆出租车送你回家吧,回家好好睡一觉。

  李志看着黑暗的街道,空空荡荡的。他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不,我不
回家,我不回家。说完,他又呜呜地哭起来。他仿佛看见他的老婆从血泊里站起
来,披头散发地向他走过来,对着他喊着,李志,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漆黑的街道上,一股阴风刮过,地面上的垃圾和一些碎纸片贴着地面飞动着,
在一个墙角打起漩涡,那漩涡越来越大,变得光亮起来,把李志的身体整个地旋
转了进去。

  矮个子说,你怎么?刚才你不是还说要回家睡觉吗?这又怎么了?你想起什
么了吗?

  黑暗的街道里显得有些气氛紧张,一股阴冷的风吹过来,吹在矮个子的身上,
矮个子打了一个哆嗦。那冷风中混合着那些狗血的气味,还有那些狗被打死前的
嘶叫声。

  矮个子有些害怕,祈求着李志,走吧,回家吧?你要是不回家,我可要回去
了,我老婆还在家里等着我呢?告诉你吧,我刚刚买了一盒金枪不倒药,我要把
我老婆伺候好了。活着图啥?就是享受,不管有钱没钱,自己的心里要让自己舒
服,人活着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要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那就别活了,还不如
死了省心,还有,你不能与这个社会过不去……

  你听没听我说话?矮个子看着李志。李志的眼睛直瞪瞪地吸动着鼻子顺着那
混合着狗的血腥味的冷风追逐着。

  矮个子一看怔住了,还是无奈地跟了下去。

  矮个子说,李志,我真的有些害怕了,你说我们杀了那么多的狗,我们会不
会遭报应啊?我近来总是害怕,一想起来就胆战心惊的,妈的,这个活我真的不
想干了,每天晚上睡觉都作噩梦,梦见那些狗从黑暗的角落里向我跑过来,撕扯
着我的身体,吃我的舌头,咬我的骨头,还有我的心肝肺。我梦见我的血淹没了
床单,那血把我的身体都浮起来了,我飘飘荡荡着,把那些狗从梦中拖走,拖向
一个无比黑暗的的深渊,然后把我扔下去……扑通,扔下去,接着我就看见我白
色的骨架从那个深渊里面浮起来……

  矮个子哆哆嗦嗦地说着,眼睛里含满了恐惧的泪水。

  矮个子沉浸地恐怖之中,他没有注意李志,当他抬起头,发现身边的李志竟
然不见了。

  他傻眼了,李志呢?

  李志,李志,他喊叫起来,李志你在哪?你不要吓我,我已经够害怕的了?
李志,你出来。

  他几乎带着哭腔地喊叫着。

  这时,他看见墙角的那个白色的旋转的漩涡,他呆立住了。

  只听见那漩涡里传出李志鬼哭狼嚎的叫声。

  李志,李志,你在那漩涡里吗?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李志的身影和那个白色的漩涡扭打在一起。他束手无
策。

  几分钟过去,只见那个白色的漩涡钻进墙里,不见了。

  李志鼻青脸肿地趴在墙角,嘴角流着血,像虫子般从他的嘴里爬出来似的,
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一些碎纸片和一些鸡毛粘在李志的头发上。

  李志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躺在地上。

  矮个子连忙跑过去,扶起软绵绵的李志焦急地问,出了什么事?是谁打的你?
你的鼻子好像都被打歪了,眼睛肿得像水蜜桃似的,嘴唇也裂开了……

  李志不说话,鼻血还在一滴滴地滴着。

  矮个子看见七、八个纸人在街道上走来走去……

  矮个子骇然地睁大眼睛,恐惧地哆嗦着身子,撒开腿,向胡同深处跑去,风
一般地消失了。

             第二章16(1)

  这时,屋子里的梅香搂着阿良说,那些人可能是走了,回家了,我们就在今
晚上逃走吧?要是叫那些人找到你,你就会被他们打死的。

  梅香说得很沉重。

  阿良听着梅香的话,眼睛里含着泪水。

  它有些激动地又叫了一声。

  梅香惊愕地看着它嗔怒地说,怎么?你还要惹麻烦吗?

  梅香吓得屏住呼吸,听着屋子外面的动静。屋子外面出了浓重的黑暗在压下
来,没有别的声音。她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下来,嗔怪地叹了一口气。两只手
在屋子里摸着,收拾着一些东西。

  她来到一个桌子的旁边,向墙上挂着的父母的遗像弯腰敬礼,嘴里喃喃着,
爸,妈,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保佑我和阿良吧。爸,妈,我把你们也带到舅舅那
里去,我们一起逃出这个可恶的蓝城好吗?

  墙壁上的像框里的两位老人突然泪流满面,两个像框在墙壁上微微地晃了几
下。那泪水流下来,飞翔着,落在了女孩的手心里。女孩感觉到了,一股暖意顺
着她的手流进她的心里,她高兴地笑了笑。她伸出手把父母的遗像从墙上摘下来,
放在了一起,摸过一个布包放进去,使劲地绑紧了,走过来,绑在了阿良的脖子
上。

  摘下两个遗像的屋子里瞬间变得冷清、肃穆起来,渗透着一股阴森森的寒气。
再看看梅香和阿良,就像一个出征的女骑士,向黑暗中进军,向一个陌生的地方
进攻。有些疾病,都说要以毒攻毒才能只好,可是面对盲女梅香,还有蓝城,她
只要拿自己心里的黑暗世界与现实的黑暗去发生一场战争,也许会出现光明,也
许吧!梅香为自己的出逃隐隐地担心着。

  这时她心里突然闪过一丝闪电,红色的闪电,蜿蜒曲折地在她的胸膛里蔓延
着,从她的两只眼睛里射出来。在那闪现的红光中,她看见了自己的父母在缓慢
地挪动着脚步在走向她。她们的目光是那么的慈祥。他们的身体是两道白光裹着,
在空气里移动着靠近梅香。

  那时她的眼睛还没有瞎掉。

  她还是春明小学的学生。一天放学回家,她家看见她的父亲和母亲躺在屋子
里的地上,鲜血流了一地。她惊吓得一下子昏死过去,等她醒过来,她的眼睛就
看不见什么了。

  她的母亲是天雄公司的清洁工。

  又会是谁杀害她老实本分的父母呢?

  这是一个谜案。

  梅香回忆起父母死亡的情景,整个身体涌动着悲伤的血,她几乎倒在地上,
双手扶住墙壁。悲伤有时候一种很残忍的力量,会把一个正常的人搞得濒临崩溃,
心灰意冷,坠入绝望的深渊。

  阿良有些紧张地看着梅香,把头依偎过去,看着梅香,仿佛是说,你怎么了?
梅香的身体晃了几晃,还是没有倒下,她的一只手扶着冰冷的墙壁,一片光明在
她的内心世界里灿烂地释放着,她看见了,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她的父亲和母亲在里面向她召唤着,梅香,梅香,爸妈好想你啊!「哗」地
一下,那光明的门一下子关上,光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黑。那固体的黑挤压着
她的身体,几乎要使她的五脏六腑迸射出来。

  她哭泣着,走不出黑。

  她父母的身体轻轻地飞起来,飞走了。

  梅香流着泪,脸转向阿良说,走吧!再不走,也许就来不及了,叫那些打狗
队员看见了,我们也许就……

  她说着,在阿良的头上抚摸了一下。

  阿良呜咽了一声。

  只听身后「咣当」一声,一扇窗户被风刮了下来,上面的窗户纸发出呜呜的
声音,像一个人在哭泣。梅香听见声响吓了一跳,她虽然看不见,但她还是回过
头去。一个黑影从窗户跳进屋子,在屋子里面翻找着什么。阿良在大声地叫着。

  梅香大声地呵斥着阿良,别叫,你难道真的要把那些打狗队员招来吗?他们
会打死你的,会扒了你的皮……走吧!

  阿良被梅香说的也有些害怕起来,四条小腿发抖着,几乎小便失禁。

  阿良只好望着那个黑影在屋子里蹦着,胆战心惊地跟着梅香走出这间屋子。
要是在往常,阿良一定会扑向那个贼,把他撕裂。可是今天,阿良没敢那么做,
没敢。对于死的恐惧紧紧地萦绕在它的头脑里。阿良还记得那年夏天看见过的一
幕杀狗的情景,那条狗已经被屠夫割开四肢,挑断筋脉,狗皮被一点点地扒下来。

  屠夫紧紧地抓着狗皮从狗的身上往下撕着,露出鲜红的肉,四个爪子仍在滴
着血。屠夫撕下狗皮后,把那条狗从树上放了下来,没想到那条狗竟然血淋淋地
从屠夫的眼前逃走了,奔跑在大街上。那个屠夫也吓呆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意
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拿起刀子在追赶着那没有了皮而奔逃的狗。那狗踉跄地跑过
一条街道,一堆血肉就堆在地上,死了。死。临死的时候,从它的喉咙里还发出
几声响亮的吼叫。

  阿良想起这些还有些害怕,仿佛那奔跑的血肉就是它。

  那个黑影是一个贼,他突然看见墙上先前挂着梅香父母遗像的地方又一次地
出现了梅香父母的脸,那个贼吓了一跳,几乎蹲在地上。他手扶着墙壁,张大嘴,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抖动着身子,把尿都吓出来,顺着他的裤脚流了出来。梅
香父母的身影从墙上下来,一步步地逼近他,逼近他。

  他终于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吓得煞白。
两个人影从墙上走下来,走下来,接近你,接近你,伸出它们的手,可能会扼住
你的脖子,咔嚓一声,拧断你的脖子……这样仔细地想一想,闭上眼睛。在黑暗
中,那是两个白色的影子,跳跃着……

             第二章16(2)

  阿良回头看着那个贼的一举一动。一滩尿水从他的裤裆下面流出来,蔓溢着。
老屋里飘荡着尿骚味。

  它没有出动静地跟着梅香走出那间老屋。

  「嘶」的一声,一只老鼠从那个破旧的桌子上跳下来,跑到那个贼的身边,
仔细地打量着那个贼,那个贼一动不动,吓呆了,萎顿地坐在地上,那两个影子
发出啪啪的脚步声,走到贼的身边,停下来,贼真的不会动了,哆嗦着,身体蜷
成一团,两个睁得很大的眼睛,被恐惧填满,险些在那一瞬间里突然爆炸,炸开
他的眼眶,使他的整个脸血肉迷糊。

  也许那两个恐惧的眼睛会滚落在地上,咕噜噜地从门缝里面逃出去。

  那两只眼睛里呈现出一个颠倒的世界,一个旋转的世界。一些图像在里面:
骨头、血、流淌的血、淫乱的男女、凶杀、面具,鬼符、巫术……它们在两个眼
球里替换出现着,放映着。

  梅香爸妈的两个影子打量了一会儿那个贼,从他的身边消失了,又回到那面
墙上。那个贼提着尿湿的裤子,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两条腿仍旧抖个不停,像风
中的麻杆,那已经不是他的腿了,那只是两根支撑着他身体的骨头,失去了肉,
线一般的筋,乱跳着。他蹑手蹑脚地看着梅香,看着墙壁上的那两个晃动的影子,
喉咙发干,心跳过速,思绪紊乱。他从梅香的身边跑出屋去,像一阵风似的轻盈。
梅香几乎没有感觉到有一个人从她的身边跑过。

  她还喃喃着,阿良呀,是什么从我身边过去啊?

  墙上的那两个影子看着自己的女儿,泪流满面。泪水淋出的痕迹呈锯齿的形
状指向屋顶,像划过的一道明亮的闪电。

  从墙壁里发出很虚弱的声音:「梅香……梅香……」

               第二章17

  在写作这一章的时候我犹豫很长时间,因为在写完上一段的时候,我很早就
睡下了,因为我的内心里充满了阴森和恐惧。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竟
然发现我的手掌上都是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摸摸鼻孔,对着镜子看自己
的身体,没有一处伤口,哪来的血呢?我有些迷信地想到我的小说,想到这部《
冥血》,我一阵的心惊肉跳,真的吗?我又看了看我的手掌,那个男孩小北出现
在我的手掌之中……

  小北在我的手掌心哭泣着,看着我说,我怕,我怕,先生,你就当我的父亲
好吗?我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我需要温暖,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一个亲人
了,虽然我乡下有一个大姨,可是我不知道她是否会接受我。

  先生,我祈求你做我的父亲好吗?他扑在我的怀里哭泣,我感到他的脸在我
的怀里一阵痉挛和抽搐着。我手掌心的那些血迹变得突兀起来,几乎要淹没小北。
我说,好吧,孩子,我可以做你的父亲。小北雀跃地窜跳起来,亲吻着我的脸高
喊着,我有父亲了,我有父亲了。我感动得眼含着泪,紧紧地把小北抱在怀里。

  男孩小北从睡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他要到乡下去,去找他的大姨。这
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他大姨能说清楚他母亲的真正死因。小北感觉到他的心脏在他
的胸腔里痉挛着,像风口里挂着的葫芦,晃来晃去,一阵阵疼痛贴着骨头在四处
蔓延。那疼痛像酸性物质似的侵蚀着他的骨头。

  小北从城市的楼顶上下来。没有想到这是一个会飞行的孩子,他竟然张开双
臂从楼顶上飞下来,在空中翻几个跟头,平行地落在地上。他的两只眼睛格外小,
似醒非醒的,好像看不很远的样子。他唏嘘地贴着地面,在那些人的脚下走着,
俨然一个逆走的精灵。他在人们的脚下和人们行走的方向相反,没有人看见他,
没有。

  小北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路上碰见那个手腕流着鲜血的女孩,那个死人。

  她赤身裸体地落在小北的面前说,小北,你带我一起去乡下吧,我讨厌这座
城市,我用我的死来拒绝这座城市,拒绝我父母的丑陋行径。

  小北感到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女孩凄美地笑了笑说,我们是同类啊?

  小北说,怎么可能?你是一个死人。难道我也是一个死人吗?

  女孩手腕上的血还在汩汩地流淌着,她发现小北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死
人,就没有再说什么,害怕伤了他的心。

  女孩说,也许是我们儿童的眼睛是超世界的,我们能看见很多这个世界上看
不见的东西,比如你看见了我,而我是一个死人,你看见了死人,这就是你不同
的地方,还比如我知道你的名字。

  女孩的话把小北说得一阵懵懂,浑身的汗毛竖立,毛骨悚然地看着女孩喃喃
着说,我怎么能带你去乡下呢?我怎么能带着一个死人去乡下呢?那些人看见了
会吓死的。

  小北犹豫不决。小北闭上眼睛开始跟我说话:「父亲你好,你说我应该带这
么个女孩到乡下去吗?那些人看见了她会害怕的,可是看见她一个人可怜兮兮的,
我又不忍心,你回答我,父亲。

  我知道小北在祈求我,我从梦中醒来,我同样看见那个手腕流着鲜血的女孩,
她赤裸着幼小的胴体,两个小乳房突兀着,身体被浸泡得发白,肿胀,几乎失去
了人形。我看着女孩的脸,我怎么感觉有些熟悉,我想了想,会是谁呢?噢,我
想起来,她不是米天雄的女儿吗?那个在浴缸里自杀的女孩。

  我说,小北你就带着她上路吧,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小北说,好吧。

  小北说得有些勉强,他又说,父亲,她是一个死人,她会不会在我不注意的
时候用手掐住我的脖子,吸我的血啊?而且她身上的死尸味格外的难闻……有她
在我的身边,我总是毛骨悚然,身边老是刮着一阵阵的阴风……我会做噩梦的……

  我说,放心吧,小北,她是一个好女孩。

  小北还是有些战战兢兢,脸上满是惊恐的表情。

  小女孩在那里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冲淡了她身上的鲜血。小北看了看多少有
些不那么害怕了。

  他说,好吧,父亲,我带上她。

  小北没有想到这女孩竟然和他干出了那么难以想象的事情,叫你不相信都得
相信的事情。我更没想到小北和米莉会是那样的关系。

  她们都干了什么?

             第二章18(1)

  王语嫣使劲地推着浴室的门。可是那门关得死死的,仿佛和墙壁粘在一起了
似的,怎么推都推不开。

  那门缝里流出的血水淹没了王语嫣的脚面。她的眼前又晃动起刚才看见的那
道站立的白光,她的直觉告诉她,那道白光就是从这间浴室里走出去的。她的手
使劲地转动着门的黄铜把手,嘎哒嘎哒的,门里面飘出一股冷风,吹在她因为高
潮还没有退去的发热的脸上,那热仍在灼烧着她,只是因为恐惧,那热没有蔓延
到她的全身,而是只在她的脸部停留着。

  她的身体猛地缩紧,手握着冰凉的黄铜把手,那凉浸入她的骨头,像一把剔
骨头的小刀在她的骨头上发出咔咔的声音。

  她想,这门怎么了呢?这里面有什么呢?

  一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呼吸急促,浑身紧张,身体几乎像一张皮肤被那双手压得堆在地上。

  天雄……是……你……吗?她的声音颤抖着问。

  她的声音随着她身体的颤抖而发颤着。那手在微微地用力,似乎要把她推进
那间浴室里似的。她的头磕在门上,门上的一根毛刺哧地一下扎进她的皮肤,扎
出了血,几乎刺破她的颅骨,扎出她的脑浆,整个头盖骨都要被揭下来似的。细
密的疼痛布满她的全身,犹如无数只黄蜂落在她的身上把毒针刺进她的身体,把
毒液融进她的血液。

  她想急转身,逃离这间浴室的门,但是她已经没有逃离的力气。

  王语嫣坐在地上,身体簌簌地抖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浴室的门,胆战心惊。
她仿佛看见浴室里有一个人使劲地拽着浴室们的把手,不让她进去。她的心在咚
咚地跳着。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浴室的门随着锁舌嘎嗒一声跳开,竟然吱吱呀呀,自己开了。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王语嫣瞪大眼睛,惊恐得张大嘴巴。两条腿哆嗦着,勉强地站起来。

  她先是看见了两个伸出浴缸的小脚,接着看见米莉浑身鲜血地漂浮在浴缸里,
那一浴缸的血水几乎淹没了米莉的身体。米莉瘦小的身子漂浮在血水之上,看上
去就像受难的耶稣,双手摊开着,血从她的手腕里毛线般地被扯出来,在她的身
后形成一个十字架的形状。

  那个手腕上割开的伤口像一个嘴唇惨白的小嘴,还有几根白色的筋腱从那伤
口里跳出来。

  浴室的玻璃窗开着。

  一个巨大的血脚印在窗台上进入她的眼帘。

  在窗户旁边的白墙壁上赫然用鲜血写下的几个大字:「我操死这个世界!」

  王语嫣尖叫地喊着米天雄,她吓得魂不附体,面色惨白。

  米天雄手捂着那只受伤的眼睛走了过来。

  王语嫣喊完后就晕倒在浴室的地上。

  米天雄也看见了那个巨大的血脚印,还有一片他用过的飞鹰牌剃须刀片在米
莉的身边漂浮着。那飞鹰的商标在血水里面飞翔着。

  米天雄抱起王语嫣。王语嫣颤抖的手指指着墙上的那几个字。

  他也看见了那几个用血写的大字:我操死这个世界!

  她想到那天傍晚,她一个人在家门前开门的时候看见米天雄的女儿米莉穿着
一身黑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一把闪光的刀子在对面的胡同里对着她晃动着。米
莉的眼睛里充满愤怒的目光,恶狠狠地看着她,一句话都不说地看着她,刀子晃
动着,做着捅死她的动作。米莉脸上的表情在表演着王语嫣死亡的样子。米莉直
挺挺地站着,伸出舌头把死亡的样子表演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王语嫣感到身
上真的被米莉手里的刀子捅了无数个窟窿似的,呼呼地往肚子里面灌风。风吹着
她肚子里扭结的肠子一阵的肠绞痛。她捂着肚子,急忙掏出钥匙开门,慌乱中那
把钥匙竟然掉在地上。

  金属和水泥地面碰撞发出的声音就像刀子碰到骨头的声音。

  在那钥匙滑落的过程中,钥匙上的锯齿齿刮破了她的丝袜,把她的腿刮破,
淌出几滴硕大的血滴,染红她的丝袜。

  等她弯腰捡起钥匙的时候,米莉不见了。

  那个胡同口空洞洞,像一个血盆大嘴。

  王语嫣忍着腿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她甩掉脚上的鞋子一屁股坐在沙
发上。在她的屁股还没有完全接触到沙发的时候,一只黑猫嗷地叫了一声,打破
玻璃逃出屋去。她吓得灵魂出窍般地睁大眼睛,一屁股坐进沙发里,身体僵硬。
一颗心跳得厉害,几乎要从嗓子眼呼呼地跳出来似的。她拿起茶几上的镇静药片,
拧开瓶盖,竟然倒出几个蟑螂和药片混合着,她又是妈呀地叫了一声,终于吓昏
过去。

  窗帘在风的吹动着,发出猎猎的响声。

  一个人形仿佛就隐藏在窗帘的后面,站立在窗台上。整个人形在窗帘上活灵
活现地凸现出来。

  窗台上一束枯萎的花插在花瓶里。随着窗帘被风吹动,也不知是人形的脚还
是窗帘把花瓶碰到地上,摔得粉碎。花瓣翩翩散落如祭奠死人的纸灰。玻璃茬子
在微光里飞动着,像跳跃的磷火,又像萤火虫扎扎着翅膀在飞舞。那屁股后面蓝
汪汪的光亮像飘忽的幽灵眼睛,一闪一闪的。

  花瓶落地的瞬间,那几只蟑螂竟然爬到王语嫣的腿上,围着那些血在贪婪地
吸着。有两只血蟑螂竟然高兴地鼓起翅膀在她的腿上打起架来,飞到她高高的胸
脯上,抢占有利的制高点。

               第二章18

  还有一只吸饱肚子的血蟑螂蠕动着细小的爪子,顺着她大腿的内侧向上爬着。

  花瓶摔碎的声音惊醒了昏厥过去的王语嫣。

  她嘴里发出长长的一声绝望的呻吟,睁开眼睛。

  第一个映入她眼帘的就是那被风吹动成人形的窗帘。

  第二个映入她眼帘的是那两只在她乳房上打斗的血蟑螂。

  第三个映入她眼帘的是那些幽灵眼睛般的玻璃茬子。

  ……

  她再一次目瞪口呆,整个人像被钉在了沙发上似的,一动不动。她全身战栗,
心脏剧烈跳动。头疼得厉害,像有一把电锯在飞转着。她抓过掉在地上的药瓶,
倒出里面镇静药片大口地吞吃了几片。整个人才觉得好多了。她坐起来,想着,
今天着是怎么了?她的眼睛有些诧异地望着屋子里几乎陌生的一切,不禁还是打
了一个寒噤。

  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

  那被风吹动的窗帘紧紧地贴在窗户上,消失了人形。

  那幽灵眼睛般的玻璃茬子掉落在地上。

  只有那两只血蟑螂还是那么肆无忌弹地在她的乳房上张牙舞爪。

  她伸出手,啪啪两下就把那两只血蟑螂拍死在她的胸脯上,她的血从血蟑螂
的肚子淌出来洇红了她的胸脯,鼓鼓的乳房就像两个沾血的馒头。她把两只血蟑
螂的尸体轻轻地捏下来,扔在地板上使劲地碾碎。她是那么用力,可见她的仇恨
和憎恶。

  那一只逍遥的血蟑螂还在顺着她的大腿内侧向上爬着。它还没有意识到死亡
的来临,灭顶之灾的来临。

  它在憧憬着那更大的流血的伤口。

  大口啖血使它充满了生命的快感。两个翅膀变得血红透明,鼓鼓的肚子使它
的爬行有些疲惫,它停下来歇息了一会儿。

  这时一个巨大的,纹络清晰的手掌阴影笼罩了它,接着,它看见了两只愤怒
冒血的眼球,它看见眼球里面的自己在奇异地变形,那手掌在靠近它,靠近它,
它感觉到那手掌的温度,它慌乱,想从王语嫣的大腿上滚落到地上,然后仓皇逃
走,可是,还没有等它缓过神来,那只手掌已经落在它的身上,千斤般的重量压
在它的身上,它喘不过起来,只觉得肚子一空,那股血被挤了出去,整个身子散
了架,无数细小的爪子也纷纷被折断,像一个暗色的图钉贴在王语嫣的大腿内侧。

  血蟑螂死了,小命呜呼。

  王语嫣咬牙切齿地看着这只可恶的血蟑螂,把它和丝袜里面的经血带一起扔
进了垃圾袋里。

  一束寒冷的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

  由于生理上的不舒服,又感到一种相应的心理上的衰竭。由于刚才的恐怖而
产生的身心交瘁比最初的厌恶心情更加难以忍受。她面色苍白,明显憔悴很多。
她整个人被折磨得要疯掉了,要崩溃了。

  那恐惧的心情就像一颗炸弹随时都会在她的身体里轰地一声把她整个人爆破。
血肉横飞。支离破碎。

  那些鲜红的脏器就落在面前,还在活泼地跳动着……那血肉模糊的手臂随时
会伸进夜晚的被窝,冰凉地摸着……那光秃秃的脚板,在月光凄冷的夜晚跟在你
的身后,发出嗒嗒的声音,那骨头的白茬俨然野兽的犬齿……

  面目狰狞的头颅会在你晚餐的宴席上被端上来……无数的肠子在你的梦中死
死地缠绕着你的脖颈,使你喘不过气来,窒息,接着是你伸出了你的舌头,两只
眼睛从眼眶里凸出来……

  那个血淋淋的肋骨胸腔会像一个狗笼子似的套在你的头上……够了吗?还要
我想象下去吗?……那血肉模糊的手会随时敲你的门……那面目狰狞的头颅可能
会在你眺望窗外时出现在你的玻璃上,瞪着两只淌血的眼睛与你对视……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心跳过速,血液充满心脏,嘭……
心脏因过度紧张撑得爆炸了……瘁然而死……

  也许是由于恐惧,王语嫣变得很慵懒,很神经质起来。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呢?也许真的是自己做了孽,才有那个孩子的出现,才有那双仇恨的眼睛盯着自
己。她又想到米天雄,开始有些恨他,但又恨不起来。自己真的是第三者吗?破
坏米天雄的家庭吗?

  一个又一个问号在她的大脑里变得狰狞恐怖起来,像无数个蛀虫贪婪地吞噬
着她的脑细胞,很短的瞬间,她的脑袋就像一个空的椰子壳了。那些蛀虫爬出脑
壳,头发脱落,脸上的皮肤脱落……骨头突现……一个骷髅头……很自然地出现……

  她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脑袋,拼命地撕扯着头发,仿佛要把那浮现在她脑袋里
的恐怖幻影清除干净。

  她边撕扯着头发,滚烫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窗外刮起一阵狂风,刮得窗帘呼啦啦地飞舞着。那凶猛的狂风几乎要折断窗
户上那肋骨般的铁栅栏。

  她浑身无力地站起来,来到窗户旁边。她向窗外望着,她看见一个白色的影
子在窗外的草丛中跳跃,在树梢上晃动,钻进一道墙壁里,又钻出来,坐在墙头
上嘿嘿地笑着……她闻到血腥的气味……她预感到可能会发生什么……

  她的心脏抽搐着,她关上窗户。

  整个屋子变得死寂阴冷起来,像一个冰箱,那股刺骨的冷一直侵入她全身的
每一个细胞和血液里,皮肤像发脆纸张,一揉搓就会碎掉,变成粉末。血液几乎
停止流动,整个身体变得僵硬。她感觉自己就像那医院太平间冰柜里的尸体……
她颤栗……木偶般蜷缩在沙发里……

             第二章18(3)

  那冷在她的皮肤上结下一层白色的霜,又仿佛白色的痂疥。

  那白色的霜刺扎进她的皮肤,蔓延在她的骨头上。她仿佛听见每一个关节筋
膜嘎嘎的断裂声。

  她的预感在几天后应验……

             第二章19(1)

  圣经上说,有一天,上帝对亚伯拉罕说,所多玛和蛾摩拉两座城市罪恶深重,
声闻与我,我要去察看,控诉是否为真。

  亚伯拉罕想到了自己的侄子罗得就住在那里。

  亚伯拉罕问,无论善恶,你都要剿灭吗?

  上帝不答。

  亚伯拉罕抿了抿嘴继续说,假若那城里有五十个好人呢?你会不会为了那五
十人饶恕那城邑呢?审判全地的上帝是不会因为恶人为恶而杀掉好人的。

  上帝说,所多玛城里要是真的有五十个好人,我就为他们的缘故饶过那城邑。
我说了算。

  老亚伯拉罕低头,闭眼,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我只是尘沙。但我既然起了
头,我就要说到底,假若那五十个好人少了五人,你会因为少了五个而毁灭那城
吗?

  上帝说,若有四十五人,我就饶恕所有人。

  亚伯拉罕说,上帝啊,如果只有四十呢?

  若有四十个,我也不毁掉那城。

  三十个呢?

  我若见有三十个好人,我必不施惩罚。

  假使只有二十个呢?

  若有二十个,我就饶恕所多玛城。

  亚伯拉罕发现自己颤抖着,满头大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还没有说完。

  假若只有十个呢?

  上帝说,为了那十个的缘故我必不毁灭那城。

  上帝走了。

  亚伯拉罕的心里惦记着侄儿罗得。

  上帝到了所多玛,好客的罗得给他们东西吃,并铺了床给他们睡。但城里的
人很快就包围了房子喊着,把你家的客人带出来让我们享受享受吧!

  罗得走出去,关上门。「各位乡亲,行行好,使坏也要有个限度,他们是我
的客人,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我有两个女儿,还是处女身呢——」所多玛城的
人吼叫起来,滚开,希伯来人,众人一拥而上,想冲破房门。

  罗得带着家人离开了所多玛城。

  接着,整个所多玛城烟气上腾,如烧窑一般,老亚伯拉罕捧着脸哭泣着说,
连十个都找不着!连十个都找不着啊!

  张三顶着他的秃瓢脑袋瓜径直向桂香园走去。

  那秃瓢仿佛一个二百度的大灯泡闪闪发亮地在死寂的街道上,里面的钨丝忽
闪忽闪的,又仿佛一个魔鬼的头颅在明明灭灭间,闪烁着。

  他的秃头上沾满狗血和狗毛,看上有些滑稽,但又有些杀气腾腾的。穷凶极
恶得很。有人说张三祖上就是刽子手,杀人不见血,手起刀落,人头滚动,而一
滴血都不会从脖子里流出来。他的祖上最擅长的就是一种叫千刀万剐刀法,一点
点地把一个犯人剔得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

  那个犯人仍不会死掉,直挺挺地站立着,心脏仍在肋骨围成的笼子里嘭嘭地
跳动着,只听刽子手大声一吼,那骨头架子哗地一下子散落在地上……什么肺子、
心脏、肝脏、胆都统统地飞出来,滚落在地上,只见那心脏仍在嘭嘭地跳动着,
跳动着……鲜艳欲滴。血光崩现。

  张三也时常温习着他祖上的传说,心里充满敬佩。

  前天米天雄打电话给他说,张哥,你明天晚上有空吗?我请你上桂香园去享
受享受啊?你一天为了蓝城人剿灭那些狗,真的是辛苦了,我来替哥哥放松放松,
心情心情,你现在是蓝城的灭狗英雄啊!

  米天雄一通地给张三戴着高帽子。

  张三没有被高帽子压得晕过去,而是很冷静地说,我明天晚上还要行动,等
我收工再说吧。

  张三想,这个流氓米天雄一定是有事情求他,要不他连理都不会理我。他鼻
子里哼哼着答应了米天雄的邀请。他想一定是与狗有关。妈的,他嘴里骂了一句,
看我不好好地宰你一下,叫你倾家破产。

  蓝城的人几乎都知道米天雄这个大流氓。他通过给那些官员们送女人(又称
性贿赂)。据说,他先后给那些他能用得上的人送过几百个女人,打通很多关节,
开起了桂香园。蓝城唯一一家有小姐(妓女)的地方。这几年他发达了,人模狗
样地捐款给希望小学,在电视上演讲他光荣的发迹史……

  现在的米天雄已经是瞎了一只眼睛的人。一个独眼。

  不久前,发生的那件事情使他变成了独眼。

  那是一件只有王语嫣和他自己知道是怎么样的事情。

  张三边走着,想着米天雄,嘴角撇撇着。他有些瞧不起米天雄这样的人,可
是人家有钱,钱就是上帝,钱就是爹。张三又想到他祖上的千刀万剐的刀法,手
不禁在空气里挥舞着,嘴里发出嗖嗖的风声。

  街道上没有很多人,因为整座城里还没有宣布最后一条狗已经被打死的消息,
人们仍旧恐慌着,就像对一场瘟疫的恐慌。他们害怕随时出现的一条也狗会报复
他们,会把它们撕得稀巴烂。可以说,温饱年代的人们更加爱护自己的生命,他
们已经变得没有了杂种的气息,没有了血气,每个人都平庸地活着。他们没想到
的是在这样的年代竟然要对狗进行这样的一场杀戮的战争。如果打个比方,这些
狗都是叛乱者,那么整座城市里的人我想都会变成叛徒,没有一个革命者,没有。
没有一个不怕砍头的人,没有。他们都变得自私、卑琐、自利起来,人不为己天
诛地灭。

  张三的鼻子不禁地翕动了一下,它是那么敏感。他感觉到了周围有一条更大
的狗存在。他开始有些兴奋,又有些胆颤心惊。因为就他一个人,他多少感到有
些力量单薄。因为这几天他是亲眼见到那些狗的疯狂。想到这些,他的双腿有些
颤抖,因为前不久他的一个同事就被一条狗把整个脸皮都撕下来了,血淋淋的。
他心里发怵,有些发瘆,头皮发炸。他还不想被一条狗撕得四分五裂,身首异处。
不想。

             第二章19(2)

  一个巨大的黑影几乎透着阴森在城市的上空升起来的。

  张三快步走着。一个易拉罐被他的脚踢到,哗啦哗啦地响着,吓了他一跳。
他的腿发软,险些倒在地上。他的秃瓢脑袋也不那么光亮,变得灰暗起来。风刮
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就像狗的舌头在舔他的脸似的。他心跳加速。他脚步急促。
他心怀恐惧。他战战兢兢。他幻视幻听。他胡言乱语。他腿肚子转筋。他小便失
禁。他大便堵在肛门。

  这个时候的张三已经不是打狗队的那个牛逼哄哄的张三了。他胆小如鼠。他
狗屁不是。他狗急跳墙。他鸡声鸭气。他老太太过年。他裤裆里的鸡巴阳痿了。

  他遛着墙根,看着那个黑影在移动着。他甚至蜷缩起身子躲在一个墙角一动
不动。他的耳朵里犬吠声不绝于耳。整个世界都是犬吠的声音。他捂着耳朵。两
只耳朵还是被那巨大的犬吠声震的流出了血。

  那些被他打死的狗的影像一条条地出现在他的大脑里,向他扑过来。血哧呼
啦地伸着爪子在抓挠着,抓进他的肉,抓进他的胸,掏出他的内脏,像玩弄一个
红色的皮球似的在揉搓着。

  他变成了一个空洞的人站立着,血珍珠从他的身上滚落在地上。那墙壁里伸
出无数只爪子在撕扯着他。皮肤的碎片。肉的碎片。内脏的碎片。肠子的碎片。
他站立在你的后窗边,在你开窗的瞬间,他会把血肉模糊的头伸进来,贴近你的
脸,瞪着几乎要撑出眼眶的眼睛看着你,看着你……刺鼻的血腥气息扑在你的脸
上……毛茸茸的……毛茸茸的……一个黑桃3般死者的微笑……

  你会发出一声菱形的尖叫吗?

  就仿佛在诡异的森林里,你看见了怪物一样地尖叫,除了尖叫你没有选择,
没有……来……我们一同尖叫一下,然后再往下看……

  张开嘴,能张多大就张多大,啊——

  脑袋里想着那个肋骨支撑的血笼子……

  尖叫,到你即将窒息为止。

  那血笼子头盔般地会罩在你的头上,鲜血淋淋,粘糊糊的血液流淌道你的脸
上,蔓住你的眼睛,流进你的嘴里,火药般地烧伤着你的舌头,你的舌头在口腔
里弹跳着,上下牙齿翕动,你无法忍受即将被烤焦的舌头,只听你上下牙齿一合,
一个活蹦乱跳的舌头就从你的嘴里面跳了出来,滚落在地上,蹦跳了几下,变得
安静了……

  你会再一次发出尖叫吗?不会……你已经没有了发音的器官,你只能在喉咙
里发出动物般的低吼……心胆俱裂……

  七个白色的纸人从他的身边走过,在黑暗中发出嘿嘿的笑声。七个白色纸人
的声音里充满狗的叫声和狗的气息,阴冷地划过。

  他还记得上次那个被狗撕裂的打狗队员。

  血淋淋的身子躺在地上的时候竟然发出狗的叫声。那身子竟然四肢着地像狗
一样地走动着,踉跄几步后倒在地上,发出狗死亡时绝望的声音。残缺嘴唇的下
面凸起的牙齿突然变得长长的,尖尖的,吱着牙齿对他们充满敌意和仇恨地看着
他们。张三总也忘不了那个队员的目光,已经变成狗的目光。几颗尖牙仿佛随时
都会飞起来咬住你的喉管,任汩汩的血咕嘟咕嘟地涌出来。

  那个队员开口骂着,你们这些人,你们婊子养的,你们也是畜生,到了阴曹
地府我饶不了你们,你们杀了我的身,杀了我的心,我也要剥了你们的皮,抽你
们的筋,砸碎你们的骨头,把你放在油锅里炸上三天三夜,做成人肉狗食……汪
汪……汪汪……

  所有的队员都听出来这是狗的声音。

  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所有的人毛发竖立。

  所有的人胆战心惊。

  所有的人头皮发炸。

  ……

  那个队员时而狗般狂叫,时而人般怒骂,时而伤心哭泣,时而怒目圆睁,时
而张牙舞爪,时而前爪挠地,时而舌头舔血,时而痉挛抽搐……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向张三扑过来,两只手紧紧地掐住张三的脖子,一口
鲜血喷在张三的脸上,像火星般烧灼着张三整个脸火烧火燎的。

  他的嘴里喃喃着,我要杀,杀,杀你个驴日的张三。

  他的手把张三的舌头从张三的嘴里掐出来。他张开嘴猛地咬过去,要不是张
三躲的及时,张三的舌头就会被他咬掉。张三使劲地低着头,整个头几乎缩进脖
腔里。那个队员要咬张三的舌头,没有咬道,自己的舌头竟然和牙齿碰在一起,
血沫子直流。

  张三使劲地想掰开那个队员的手,可是那双手铁钳子般死死地掐着张三的脖
子。张三一口口地倒着气。还是矮个子和李志跑过来才把那个队员的手从张三的
脖子上掰开。张三的脖子上留下几道血淋淋的挠破的痕迹。

  张三颤抖的声音说,你妈的,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张三,是你的队长,你
们的瞎了你的狗眼,险些把我掐死。

  那个队员的眼睛闪着蓝汪汪的光,直勾勾地看着张三。他已经被狗揭开的头
盖骨里面脑浆和鲜血在流淌着,在寂静的夜里你可以听见它们滴嗒嘀嗒落在地上
的声音。

  他的嘴里又是一阵狂吠,四肢伏在地上。狂吠过后,他从地上站起来,又开
始说话,张三,我会找你的,会的,你等着我啊!

  张三惊惧地看着那个队员,拔出裤腿上的匕首对着那个队员的肚子咣咣就是
几刀,狠劲地扎进去,每一下他手里的刀子都在那个队员的肚子里哗哗地搅一搅,
血沫子喷了他一脸。

             第二章19(3)

  那个人倒在地上。

  张三拿刀的手也颤抖起来。

  那个队员地声地呻吟着,张三,我是你的队员,你为什么要杀了我?为什么
啊?

  张三又一次地愣住,停下手里滴着血滴和粘满脏器碎末的刀子。他想这又是
怎么回事?他怎么又恢复了人声。张三看着地上的那个队员在抽搐着,蹬几下腿,
扑通一声,僵挺地倒在地上。

  突然,那个队员的身体从地上又僵挺着起来,双手抓着张三的脖领子说,是
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张三,我会找你的,我会找你的。他说完话后又恢复原
来的样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张三毛发竖立,脊梁骨发冷。

  那次也是七个纸人走过到那个队员的身边。那个队员才安静下来,安静地死。
没有再挣扎。

  可是那血肉模糊的身上竟然长出了一层细密的狗毛。

  七个纸人围绕着那个队员的身体跳起舞来。

  一阵阴冷的风刮过来,七个白色的纸人抬着那位队员的尸体向那面墙壁里走
去……

  恍恍惚惚可以看见它们抬着那队员的尸体走进墙壁里,伴着一阵欢欣的犬吠,
消失不见了。

  张三想着这些,直冒冷汗,整个人都湿透了,水人般站立着,经冷风一吹,
那水珠贴着他的皮肤开始结冰,他又变成了冰人。四肢有些僵硬。他想挥舞起拳
头,可是整个胳膊仿佛不听使唤了,慢镜头般地抬到一定程度,又慢镜头般地落
下,仿佛有万斤般的重物压在他的胳膊上。

  他的样子俨然一个脑瘫患者。

  七个纸人纷纷地在他的面前轮盘赌般地转动着。他,他,他,张三手捂着胸
口,只觉得嗓子眼一热,一口鲜血几乎喷出来,他的舌头压了又压,才使那口鲜
血没有吐出来。可是心口石头般堵得难受,又似乎似一团狗毛丝丝缕缕地缠绕着,
缠绕在他的每一个脏器上……

  汪汪……汪汪……

  张三双手捂着耳朵,嗓子眼里发出野兽般的哀嚎,不——不——四周的墙壁
狰狞地颤动着,一个高大的阴影从墙壁上划过……两颗细长的尖牙铁锥般显现出
来。

  张三嘴角抽搐想再次喊叫,却没有喊叫出声来。没有。

  时间像被冻结了一样,在恐惧中停止。那恐惧是那么具体,充满动感,丝丝
缕缕地存在于张三的心里,大脑中,蛀虫般咬噬着他,几乎要把他整个身体用恐
惧的牙齿镂空。那恐惧在压迫着他,压迫着……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犹如套
在脖颈上的绞索使劲地勒进去……

  要不是米天雄给他打的电话救了他,他可能就死在那阴森恐怖的幻觉里了。
他仿佛感觉到那幻觉里有另一个张三在使劲地拽着他,拽他到那个世界里去。他
陷入自己的恐惧和黑暗之中。

  死。恐怖的死。狰狞的死。

  那电话铃声福音般地响起来。

  张三那充斥着狂吠声的耳朵里出现人的声音。嘈嘈杂杂。接着是米天雄的声
音。

  他万万没有想到,即将看见的情景更加使他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第二章20

  那个玻璃茬子飞进米天雄的右眼,仿佛一颗子弹击中了一盏灯泡,灭了他的
眼睛,熄灭了眼睛里的光。还有几条红色的血虫子从他的眼角爬出来,爬过他的
眼睫毛,停在他的脸上。血虫子贪婪地扭曲着。米天雄手捂着右眼疼得嗷嗷地惨
叫起来。痛苦的脸七扭八扭的,撕扯着那纸一般的皮肤,被血虫子爬过的皮肤仿
佛变得格外的脆,轻轻一捅就会破碎似的。

  王语嫣看着米天雄脸上的那些血虫子,还有那淌血的眼珠子鼓出眼眶,几乎
掉出来。

  她尖叫起来,哆哆嗦嗦地说,天雄,天雄,你怎么样?要不上医院吧?

  米天雄疼得说不出话来,大颗的汗珠被血染上红色,红蜘蛛般叮在他的额头。
他觉得有一把电钻顺着他的眼睛在钻进去,钻进脑子里,穿过稀哩咣汤的脑浆子,
钻透颅骨,顺着他的右眼形成了一个透着亮光的洞。疼痛震颤着波及他的全身。
那个细小的玻璃茬子顺着他的血液流淌着进入他的血管里,随着血液流动堵塞在
他的心脏血管里,哧哧地叫着。

  他变得恍惚起来,疼痛难忍。一只手狂乱地抓住王语嫣的手。他喃喃地对王
语嫣说,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会死吗?

  王语嫣看着可怜的米天雄安慰地说,不会的,一只眼睛怎么会死人呢?

  米天雄说,我真的感觉我要死了,我觉得全身的血都流干了,我变得越来越
全身无力,两条腿软绵绵的,没有根基,要飘起来似的。这是不是死亡的征兆?

  王语嫣搂着米天雄说,不会的。真的不会的。流血过多的人都是那种感觉。

  两个人。一男一女。满脸血污地向他走过来。

  他们从地下室的楼梯上走上来,楼梯发出嗒嗒的声音。

  那嗒嗒的声音里有那两个人的脚步声和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他们走过的楼
梯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血脚印,跳动着,火一般地燃烧起来。血滴几乎是跳跃着
坠落在楼梯上。他们走过的楼梯在灰暗的灯光下变成了血楼梯。

  楼道里诡异、阴森、空洞地响着脚步声和滴血的声音。

  几只蝙蝠扑楞着翅膀落在那些血脚印上,吱吱地吸食着鲜血,又扑楞着翅膀
从那两个人的身边飞过。

  那墙壁里在往外流淌着鲜血……

  一只树枝般干枯的手臂从墙壁里面伸出来……

  两个悲伤的眼球在墙壁上跳动着……

  一个满脸血丝,露出半截尖牙的嘴在张着……

  那流淌的血飞溅起来,会落在脸上,身上,顺着胸脯向下滴落……那手臂会
伸过来掐住你的脖子,使劲地扭断脖子……那悲伤的眼球滴溜乱转着,瞳孔很小
地瞪着,与眼睛对视,目光咄咄逼人,仿佛要贪婪地吃掉你的两只眼球,取而代
之,接着就真的飞进眼眶里,你感觉到了吗?你眼眶里的眼球已经不是你的眼球
了……那露出半截尖牙的嘴飞过来,镶嵌在你的喉咙上,咬断你的喉管,血滴四
射,淌了一脖子……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那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袅袅娜娜地,脚步浮动地从阴暗的楼道里向上走着,
或者说是飘着,身体离开地面,俨然两个地狱里归来的情侣。他们的嘴里喊着,
米天雄,还我们命来……还我们命来……阴风阵阵,在楼道里刮着。一些碎纸屑
从楼梯上被风吹了下来,形成一个纸屑的漩涡,围绕着那两个人的身体飞转着。
阴风过后,楼道里变得安静下来,只可以听见那两个人痛苦的呻吟声,还有他们
向米天雄颤抖的索命的声音……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米天雄的左眼球在放大,那巨大的玻璃体呈现出过去发生的那件事情。而他
的右眼球是一片黑暗的世界。两个明暗的世界以他的鼻子为界限被分开,就仿佛
一面墙壁两边的两个不同的房间一样。

  他忏悔地闭上眼睛,往事历历在目,散发着血腥和腐烂的气味。

  他僵立着身子……


[ 本帖最后由 vft 于 2009-1-17 19:4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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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21(1)

  米天雄带着张三上楼,他们穿过黑暗阴森的楼梯来到桂香园(也有人戏称鬼
厢园)楼上。和楼下大厅的冷清相比,楼上却全然是另一番光景,一条狭窄的走
廊通向最里面,曲折迂回,犹如森林里通向墓地的幽暗小路。张三左右张望着,
那装修豪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女人裸体的画像,淫荡、性感,一个个俯首弄姿,
金发碧眼,在展露着她们的胴体,那野兽般四肢着地的姿势,撅起的臀部使人浮
想联翩。

  两腿之间的那一戳金色的阴毛,更是……

  张三被那些画像撩拨得有些不舒服,夹紧双腿,走得缓慢。

  走廊两旁全都是用有色玻璃镶嵌的房间,像一个个美丽的橱窗,那房间里燃
着昏黄暧昧的烛光,淫迷的呻吟从每个橱窗里传出来,仿佛是一场肉体的展览和
淫荡声音的比赛,肉体和声音此起彼伏,水波高过水波,浪花高过浪花,汹涌的
声音里隐隐飘出肉体磨擦的气味,汽车轮胎的气味,精液的气味,尿臊味,臭屁
味,舌头吮吸唾沫的甜味……张三边走边向两边偷眼瞟去,透过有色玻璃仍可以
看见房间里很多正在做爱的裸体。

  在走廊尽头的墙壁上竟然挂着一个玲珑剔透的骷髅头,围绕着那个骷髅头的
是一条张着大嘴的美女蛇,蛇芯弹簧般地颤动着,毒牙逼真尖锐地往外喷着黄色
的液体。

  张三问:那是真的毒液吗?

  米天雄说:是啊!

  张三犹疑地又问:是真的吗?

  米天雄回答说:绝对是真的,要不你用手伸过去看看,你的手喷上那毒液后
几秒钟的时间里就会腐烂成骨头,接着骨头也会变成黑水般被融化掉的。

  米天雄开玩笑地说:要不你试试?

  张三眼睛盯着那美女蛇毒牙里喷出来的毒液战战兢兢地说:还是不试的好,
我可不想让自己的手腐烂掉。

  张三下意识地把手藏进裤兜里,手心里出了一下的冷汗,潮乎乎的。

  空荡荡的走廊里有些瘆人。

  张三恭维地说:生意真的不错啊!你一定发了大财。

  米天雄说:张哥你夸奖了,我只是挣点小钱而已。

  张三感觉到米天雄的谦逊里带着傲慢,硬梆梆的傲慢。

  张三心里说:有钱牛逼什么呀?还他妈的装鳖犊子。

  张三有意识地挺了挺腰杆,看了看米天雄臃肿的背影,他恨恨地嘴里发出嘘
嘘的声音,带着杀气。

  他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一把飞舞的刀子,游刃有余地进入到米天雄的身体里,
嗖嗖的几下,米天雄硬梆梆的傲慢就软了下来,像一个阳痿的鸡巴。

  张三的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

  米天雄问:张哥,是不是整座蓝城一条狗也不能剩啊?

  张三斩钉折铁地说:是,一条也不能。这是上面的命令。再说了,那些狗真
的把我们都害惨了,你看见过一条狗把一个人撕裂的情景吗?古代的刑罚有什么
腰斩啊!拔橛啊!车裂啊!可是那狗把人撕裂的情景比那些刑罚都残忍得多,多
得多。你说我们还能留它们在世上吗?

  米天雄点头哈腰地说:不能,不能。

  他又说:难道就不能像古代的皇帝给一些狗发一块免死的金牌吗?

  张三说:不能。再说了,这块牌子由谁来发啊?市长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想一个爱民如子的市长不会发这样的一块牌子,不会。狗是一种忠实人的动物,
可是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那些狗和人们有仇了,也许是它们的兽性又显露出来了,
其实人身上也有兽性,只是人隐藏得很好罢了。不是狗死就是人死,不是人的兽
性灭了狗的兽性,就是狗的兽性灭了人的兽性,你说你选择什么?

  米天雄讪讪地说:当然是狗死了。

  米天雄又说:我这里也养了一条狗。

  张三好像没听清楚地追问着: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米天雄说:我这里也养了一条狗。

  张三瞪起眼睛说:你也养了一条狗,是吗?

  米天雄回答着说:是的。我这次找你就是看看能不能把这条狗保全下来,花
多少钱不是问题,只要你能开出价来,我就拿得出来。

  张三说:什么狗呀?金狗啊?值得你这样?

  米天雄说:跟金狗差不多吧。

  他说话的语气显得很沮丧,灰头土脸的样子。瘪茄子了。

  张三看着米天雄猪肝般的脸更加得意,眉毛上扬,嘴角翘翘着,几乎要撇到
了耳朵丫子上。

  米天雄又说:真的一点也不能通融吗?

  张三说:我想不能,这是原则问题。如果都通融了,那么我们还打什么狗呢?
还成立什么打狗队呢?真的要是通融起来,你想想哪个人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
那七大姑八大姨的七大姑八大姨说不定就是市里的某一个领导,某一个大人物。
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的城市不就乱了套吗?还有没有个法度?这么狗屁大点儿
的城市要是论起来都是他妈的亲戚,你信不信?

  米天雄的脸更加的猪肝般发紫。

  张三说得有些口若悬河,他本来还要具体地由此事阐述一下关于腐败的话题,
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嘴。

  只见米天雄对着那个喷着毒液的美女蛇使劲地咳嗽了三声。那美女蛇的牙齿
里就不再喷出毒液了。

  米天雄伸过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那个骷髅头,向右面转动了几下,又向左面
转动了几下,只听嘎嘎的声音,那墙壁原来是一扇门,在缓慢地被打开。

             第三章21(2)

  张三的心脏随着那门吱嘎的声音在剧烈地跳动着。

  他的眼睛瞪得像灯泡似的向里面看着。

  米天雄的手搂着他的肩膀把他推了进去。

  一股粪便的气味迎面扑过来。

  只听身后的门又吱嘎地关上了。

  张三感到恐惧,两条腿直打颤,一只手紧紧地拉着米天雄的衣襟。

  张三哆嗦地问:这是哪啊?我们到这里干什么?

  只听米天雄的手掌在黑暗中拍三下,那声音就像子弹从张三的头上飞过,张
三的身子几乎要蹲在了地上。就在这一瞬间,整个黑暗的空间豁然大亮起来,光
亮把张三吓了一跳,他险些尖叫起来。

  那强光刺得张三眼睛生疼,睁不开。

  他用一只手挡着那些强光,过了几秒钟,他的眼睛才适应。那光亮没有给他
造成什么巨大的威胁,他有些放心地张望着。

  他们是透过一个小孔向里面看着,他惊呆了……

  当他看到里边的东西时,惊恐地把尖叫声压在嗓子里,没敢发出来。

  张三看见一条白色黑斑点的大狗在一张巨大的席梦思床垫上,一个男人正在
对那狗在进行交媾着……

  米天雄说,你都看见了,那就是蓝城的领导某某,那条狗就属于他一个人的,
你看着办吧?张三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那真的是一条美丽的大狗。张三还看
见一头羊,一头驴,一匹马。米天雄依次地介绍这说,这是某某夫人,这是某某
领导的,这是某某夫人的……

  米天雄小声地说,你知道那狗的名字叫什么吗?我叫它干妈。

  那个某某领导大汗淋漓从干妈的身上下来,把干妈搂在怀里……干妈伸出舌
头在舔着他下身喷出来的精液……

  米天雄问,你都看见了,这条狗能不能保住就看你的了,你知道杀死她的后
果。

  张三连忙说,我回去商量商量。

  米天雄有些生气地说,商量什么?你要把某某领导的事情透露出去吗?那你
的小命还想不想要了?

  张三额头上渗出汗珠,他连忙擦着说,我知道,我知道该怎么办。

  米天雄的独眼咄咄逼人地看着他,你看着办吧?

  他的那只假眼球一动不动地看着张三。

  张三害怕地哆嗦起来说,我知道,我知道。

             第三章22(1)

  李志是一路哭着回到家的。他哭得是那么残忍,那么使人恐惧。一个把哭泣
经营的那么完美的人我还是头一次看见。真的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叫你肝肠
寸断,真的是凄凄惨惨,惨惨凄凄。

  他就像一个被盐水腌制的萝卜,干干瘪瘪的,又像一个风干的木乃伊在街道
上晃动着。

  他第一次这样哭泣的时候是他丢了工作的时候。

  那次他没有死,这次却不同了。

  他在哭的过程中又大笑起来,他是笑死的。

  听起来是如此的荒诞。

  可是,他真的死了。

  一个先哭后笑的人,却笑死的人听起来就叫人恐惧。

  先说说他眼含着泪水前的情景:他从河西街道的百货门前来到富家超市,看
见里面有几个人在哗啦哗啦地戳着麻将,那几个人还在吆五喝六的,骂骂咧咧,
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了李志的脸上,李志爬上一个慢坡到了春明小学校,他站住了,
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他眼泪禁不流了下来,他的女儿在他失业后的第三天突然
失踪。女儿的失踪使他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一天到晚神情恍惚,大脑里晃动的都
是女儿的样子。可是,女儿失踪了,失踪了啊!失踪……失踪。失踪了啊!他仍
向前走着,走过了电影院,走过了妹妹足疗城,走过了本钢总医院,走过了新华
书店,走过了水塔洗浴中心,走过了好佳花园,他在心跳2000娱乐城门口停
了一下,他身体左转,看见了天空上升起一个巨大红色的云团,那是他曾经工作
过的炼钢厂放出来的烟雾,整个天空都红彤彤的一片,像傍晚的彩霞。

  那云团挣扎着变了形状,李志感觉自己就在那云团的包裹之中,几乎窒息,
然后被那云团抛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李志失业了。

  他仍旧向前走,来到古城墙下,古城墙上仍旧保留着文革时期留下来的毛主
席万岁的字样,他仔细地凝视了一阵,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挨着古城墙旁边的
那条街道格外的繁华,是夜市,那喧哗的声音飘荡着传过来。

  他一个人在古城墙下感觉很悲凉,他膀胱有些发紧,他解开裤带,对着古城
墙撒了泡尿。

  在他将要把裤带系好的时候,一个尖锐的物件顶在了他的腰眼上。

  他没有动,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知道那是什么。

  只听一个幼稚的声音说:把钱拿出来——拿出来——

  李志多少有些害怕,身子颤抖。

  他没敢回头。

  李志说:我没钱,没……钱……

  身后伸过来一只小手在他的身上搜着。

  当那只小手真的发现他身上没钱时,那幼稚的声音骂着:真他妈的倒霉,遇
上个穷光蛋,那就把衣服和裤子脱下来。

  李志一件件地脱着,脱得只剩下一件破旧的裤头。

  李志说:还脱吗?

  那幼稚的声音好像很愤怒,嘴里骂骂唧唧的。

  李志觉得那尖锐的物件扎进了他的屁股,他听见了那尖锐的物件刺破皮肤的
声音。

  李志想,完了,完了。

  他恐慌起来,身子抖个不停。

  那幼稚的声音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抱起地上李志的衣服顺着城墙跑了。

  李志听着那跑开的脚步声睁开眼睛向那个方向看着,他看见一个瘦小,羸弱
的影子幽灵般贴着城墙消失了。

  李志感到很疲惫,屁股很疼,他趴在地上,趴在地上,不愿意起来。

  那样趴着,李志感觉很舒服,很踏实,心里多少有些空荡荡的。

  他的手摸到了粘乎乎的血。

  他有些麻木,这些天打狗看见的血已经彻底使他麻木了,即使现在是他自己
的血。

  他就那么趴着,几乎要睡着了。

  一个贴在城墙上的阴影向他靠近过来。

  那个阴影仿佛是从城墙里面钻出来的,张牙舞爪地过来。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李志趴在地上,晃地睁开眼睛,他看见那个阴影,在走进他,他睁大眼睛看
着,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想:是吴霞吗?刚才在河西街道上可把他折磨得
够呛,怎么她还追上来了?看来她是阴魂不散啊!

  李志说:吴霞是你?

  那个阴影没有说话,距离李志只有几步远的距离。

  城墙上的风刮得越加的厉害,呼呼的,仿佛古代那些死者鬼魂的呼喊声。城
墙根的树木狰狞地摇晃着,似乎隐藏着更大的阴谋和危险。几个霓虹灯就更像恶
魔的眼睛在那里明晃晃地照射着。

  李志又问:吴霞是你吗?你不要吓我,我是不会怕你的,要不你就把我也弄
死。我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没能耐,我失业了,我是一个窝囊废,可是
你知道,你知道,我是真的爱你,我才那样做的,这样我就能永远地爱你,不再
担心你会因为是一个窝囊废而离开我了,不再担心你会因为我失业了而离开我了,
你知道吗?吴霞,我现在有工作了,我在打狗队上班,吴霞……我仍没有找到咱
们的女儿,你看见她了吗?她不会被人杀害,也到你的那个世界里去了吧?我好
想好想你和咱们的女儿啊?你知道这样的想念比你活着给我的恐惧要好得多,好
得多,你知道你活着的时候,我是多么的自卑吗?我没有能力使你过上幸福的生
活,我的心里是多么痛苦,你知道吗?所以,我想了又想,我只好杀了你,杀了
你,我觉得我们的爱情就永远地在我的心里保存着,不会丢掉,不会的,就是我
死了,到你的那个世界里也不会丢掉,不会的。

             第三章22(2)

  那个阴影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

  城墙根那些树木的叶子被风刮得哗啦哗啦地响着,有树枝被折断的声音。

  李志按耐不住自己了。

  李志说:你要是吴霞,你就说话呀?别哑巴似的。你妈的你说话,别在那里
站着,人不人,鬼不鬼的吓我,你要是恨我,你就过来,把我弄死。

  那个阴影仍旧不说话。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似乎只要那个阴影开口说话,周围的空气就会
突然爆炸。

  李志的两条腿开始打摽,抖得厉害。

  李志开始哭了,鼻子里哼着哭腔说:你是谁?你说话呀?难道连鬼都欺负我
吗?我活着真的没意思,杀了自己的老婆,女儿又丢了,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什
么留恋的呢?老天啊!你说话啊!哪怕就是电打雷劈我也受着啊!这么大的世界
竟然没我李志活着的理由,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恐惧的外壳在包裹着我,挤压着
我……我就是一个小虮子,你喀嘣一下挤下去,只能看见一块小米粒般苍白的皮,
别的什么都没有,没有……没有一滴从人的身上吸食来的血,没有……小虮子,
小虮子,小虮子,我是一只小虮子……可怜的小虮子……悲哀的小虮子……窝囊
废的小虮子……小虮子。小虮子。小虮子。小虮子……

  他嘟囔着,一瘸一拐地向那个阴影走去。

  阴影向后退了一步。

  李志向阴影又靠近了一步,阴影又后退了一步。

  李志再靠进一步,阴影不动了。

  李志的两只眼睛与阴影的两个空荡荡的眼眶对视着……

  李志不会动了,心都要蹦出来了,他浑身瘫软,几乎倒在地上。

  那是什么?真的是……

  那两个空荡荡的眼眶里流出了血……

               第三章23

  四周开始变得死寂,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空气里多少有些闷热。

  李志听见了那个阴影发出低沉的声音:你好,你是叫李志吧,我刚才听你说
了,你对你的妻子吴霞说的话使我很感动,我几乎要流下眼泪了。我也是一个失
业者,现在是一个死者,你看见我的眼眶了吧,我就是死在这城墙根下面的,我
也是被人抢劫的,那个少年看我没钱,捅了我几刀后,凶残地剜下我的眼睛,就
是你现在看的样子,你害怕吗?

  李志的身体像通了电流般地颤抖着,他的心脏几乎承受不住,马上就会爆炸
似的。他知道他真的遭遇了亡灵,一个和自己同命相连的亡灵,他们之间的不同
就是:李志还是一个活人而那个阴影是一个死人。

  那血红血红的空眼眶紧紧地盯着李志。

  李志的眼睛里流露出害怕与茫然的神情。?李志干嘎巴嘴,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睛在回避着那个阴影血红的目光或者说只是充满血光的空眼眶。那空
眼眶里面黑洞洞的,可是流出来的血却是那么鲜红,鲜红的就象刚刚流出来的一
样鲜艳无比,鲜亮,鲜亮的,还冒着热气。

  李志的两条腿像木桩般地钉在地上,身子冰冷、僵硬,一动不动。

  那个阴影的嘴里发出有些悲凉的声音:小虮子。小虮子。小虮子。小虮子……

  他的脸部随着他的发音而颤动着,那脸上面的血滴落在地上,几乎蹦到了李
志的脸上和李志的身上,李志拧了一下身,躲开了。他可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满
脸血污的人,如果再伸出舌头,那样子像什么了……

  砰砰砰砰。

  李志听见那个阴影的心脏敲打着肋骨的声音。

  砰砰砰砰。

  李志看见一只巨大的老鼠从他的身边跑过去,还回头看了看李志。李志被老
鼠那条细长的大尾巴吓得惊呆了,那是老鼠吗?李志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见过这
么大的老鼠,没有。他有些亲切地又看了几眼大摇大摆从他们身边经过的老鼠,
诚惶诚恐起来。而那只老鼠也转动着两只眼睛,肆无忌弹地看着李志,目光也是
那么亲切。李志透过那目光看见了人的东西,或者说是人的目光。他颤栗地不敢
再看那只老鼠了,老鼠寂然地消失在城墙根下面的一个洞穴里。

  从那个洞穴里发出一声声惨无人寰的尖叫。

  四周的树叶舌头般地蜷缩着,听见老鼠地尖叫声后也纷纷惊悚地竖立起来,
树枝向上延伸着,伸进那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那些树叶在空气里颤栗地抖动着,
像舌头般吐着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那树叶舌头上的毛刺划开皮肤,舔进肉里,舔进骨头里,然后吱吱地吸出一
个人的骨髓……翻转的舌头突然变成一条巨蟒,张着血盆大口,紧紧地缠绕在树
干上。那血盆大口喷着热气,将要……

             第三章24(1)

  那个阴影的身子在抽搐着。

  李志问:你怎么了?你哭什么?你现在不是很幸福吗?死了比活着幸福不是
吗?

  那个阴影说:都说有什么天堂,可是我只看见了地狱,黑暗的地狱。阴冷的
地狱。阴朝地府啊!

  李志有些犹豫地看着那个阴影,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那个阴影看上去也很沮丧,化作一道白色的光钻进那个老鼠消失的洞穴里。
他好像是悻悻地离开的。李志觉得有些冷落了那个阴影,那张失去眼睛的面孔又
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空眼眶里面流着血……李志的心里很不好受,刀割般疼着,
那是一个比他还可怜的男人,被抢劫不说,还被人捅死了,两只眼睛也被人挖了
去,又想到吴霞和女儿,悲从中来,两眼发热,眼泪开始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那城墙根延伸进古城花园的小路上洒着盐粒般的月光,又仿佛是细密的冬雪
落在路上,掩埋了那条小路。李志的脚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就像真的
踩在了雪上面似的。这时的他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可是你又笑不出来。他只穿
了个大裤衩子,光着脚,光着膀子,在铺满盐粒般的小路上走着。

  李志向公园的那些石头椅子上看去,他已经忘了屁股被人捅了一刀的疼痛。
他的脚踩着落在地上的树叶,他想穿过那排石头椅子,在那排石头椅子的后边有
一条小道是通向他家的近路。

  这是一条俗称鬼道的小路。很少有人走,很肮脏,像一根大肠穿过,时常有
人在那里拉屎撒尿,就像一道细长的公厕。

  一到夏天,那些苍蝇,白色的蛆虫在那些粪便和尿骚味里爬着,爬得满墙都
是。

  这里经常发生一些罪恶的事件,强奸,杀人,抢劫……

  有一次李志喝得醉醺醺的,从这里走过,走到一半,就被一个东西拌了一下,
等李志清醒过来,他竟然抱着一个死尸睡了一晚上。

  李志正在犹豫走还是不走这条近路的时候,十几只蚊子飞过来,落在他的皮
肤上,嗡嗡地喊叫着:我要吸你的血,吸你的血,你同意吗?你同不同意我们都
要吸食你的血,弟兄们,给我上啊!狠狠地吸啊!

  李志嗷嗷地叫起来,和那些蚊子展开了斗争。

  李志想到一张人皮包裹在他的骨头上,那样他整个人就惨了。

  他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不想。

  他的手掌啪啪地在身上拍打着,几只蚊子很快毙命,可是那些血已经无法再
顺着蚊子叮咬的伤口流回到李志的身体里了。

  李志拍得自己满身是血,那些蚊子的尸体像纹身似的镶进了他的皮肤里。

  他满身布满蚊子的花纹。

  李志很痛苦地呻吟着,抬起头来。

  他看见一条狗跟在一个女孩的身后。

  他睁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他充满警惕地看着。

  这个女孩就是梅香,这条狗就是阿良。

  李志瞧见了梅香。

  那干净的脸庞,那突兀的嘴唇,那扎在一起的头发……是她吗?一个念头像
灼人的闪电一样一掠而过,无边无际的惶恐使他头脑发麻,身上陡然增加了无穷
无尽的力量。

  那不是女儿吗?女儿……女儿……找到了……真的找到了……老天……老天……

  他踉跄地跑过去叫着,女儿,女儿……

  梅香感觉到一个人的声音在喊着女儿,可那不是她父母的声音,不是。

  梅香小心谨慎地一声不吭。

  阿良看见李志几乎疯狂地向这边扑过来,它张开嘴,露出尖牙,虎视眈眈地
看着李志,它没敢出声,没敢,因为梅香一直都责备它,要是被打狗队的人发现
了,他们就逃不出蓝城了。

  它只是在喉咙里低吼着,敌视地看着只穿了一个裤衩的李志。

  几乎疯癫的李志。

  阿良想,只要你一接近梅香,我就扑上去,把你撕成碎片。肉的碎片。

  阿良的牙齿摩擦了几下,弄出瘆人的声音。

  梅香听到了阿良磨牙的声音她说:阿良,别动,别动,我们不要惹太多的麻
烦,只要他不是打狗队的人,我们要顺利地逃出城市……

  李志蹦跳着,嘴里喊着女儿,女儿,向梅香扑过来……

  那边老鼠洞里惨无人寰的尖叫声再一次传入他的耳朵里……

  当李志走近梅香的时候,他发现那根本不是他的女儿,他哭着,眼泪雨点般
落在他的脸上。他说:「小姑娘,你看见过一个跟你一般大的女孩吗?她是我的
女儿,她丢了,我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

  他不停地抽泣着。

  梅香同情地说:「我是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也许我的阿良看见过了。」她
轻轻地拍了拍阿良问;「阿良,你看见过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孩了吗?那是这位
先生的女儿,她走丢了。」阿良摇了摇头。梅香的手摸着阿良头说:「先生,它
也没看见。你还是到别处找找吧,会找到的。」梅香安慰着李志。李志看着同样
可怜的梅香和阿良说:「小姑娘,你赶快带着你的狗离开蓝城吧,要是被打狗队
的人看见了你的狗要被打死的,都那时候你就没有引路的了。」「谢谢你好心的
先生,我们正在逃离蓝城。」李志看着梅香和阿良走开的背影一阵心酸,眼泪又
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第三章24(2)

  那边老鼠洞里惨无人寰的尖叫声再一次传入他的耳朵里……

  他突然狂笑起来。笑声过后,扑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理论上是这样解释一个人笑死的:

  第一个阶段,笑的特点是嘴唇的轮匝肌和原来处于收缩状态的笑肌、犬牙肌、
颊肌突然扩张,同时加上断断续续的呼气。但是,到第二个阶段,肌收缩能够蔓
延到面神经的所有依属部分,甚至蔓延到颈肌,特别是颈阔肌。到第三个阶段,
笑动摇整个机体,使人流泪,小便失禁,使得横隔膜痛苦地短促地收缩,损害肠
和心脏。

  李志死了,他的尸体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老鼠向城墙根下的那个老鼠洞奔跑过
去。他的尖叫声汇入了那更大的惨无人寰的尖叫声中……

  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了一只老鼠,那只老鼠对你说:「我是李志。」到时候请
你不要害怕。

               第三章25

  夜风越来越凉,护城河两边的树木奇形怪状的,使护城河周围充满了恐怖、
阴森的气息。

  梅香的前额像雪饼那样浅淡和苍白。除了夜晚的阴影,还有另一种阴影降临
在她身上。她在护城河边站了一会儿说,阿良,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蓝城了。

  阿良耳朵听着梅香的话,眼睛却看着那个尖叫的李志的尸体变成一只大老鼠,
向城墙根的那个老鼠洞里钻去,消失不见了。那只硕大无比的老鼠使阿良陷入惊
恐、震惊的境地,尤其是那一声尖叫。刚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怎么就变
成了一只大老鼠了呢?

  阿良越想越害怕起来,身子发抖。

  作为一个畜生它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它不敢看护城河边的那些树木,它们都张牙舞爪的,树立着,向那只大老鼠
逃跑的方向看去,目光惊悚。那只大老鼠还回头看了看梅香和阿良,阿良看见大
老鼠那呆滞,令人恐怖的眼睛。它浑身的毛都竖立起来,那发抖的身子在靠近梅
香。

  梅香手摸着它的头说,我们走吧,阿良,这座城市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梅香
伤感地说着。

  梅香又说,你听那护城河水流淌的声音多么好听啊!她们沿着护城河堤缓慢
地出城。

  没想到,不幸来临了。

  阿良鼻子吸动着,它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至于那是什么,它还没有感觉
到。只是觉得那气息越来越强烈地逼近它和梅香。它嘴叼着梅香的衣襟向前快走
着。

  怎么了?阿良,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发生了什么?打狗队的人没有追上来啊?
梅香问着。

  阿良喉咙里呜咽着,鼻息沉重。

  一个黑衣女人站在河堤上哭泣,她的哭泣声在水面上飘动着,听上去格外阴
森、恐怖,叫人脊背发凉。那凄凄惨惨的哭声飘荡在寂静的夜空里。

  什么人在哭?梅香问着。

  阿良目送着黑衣女人从河堤上消失。

  这时两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从对面走过来。阿良充满警惕地看着那两个越来越
近的人影。突然那两个人影站住了,其中一个人影发出惨无人寰的尖叫声,晃动
的身体几乎瘫软在地上。

  阿良听见那个人哆哆嗦嗦地在说,狗,狗,狗……

  这两个人就是打狗队的张三和另一个队员。他们刚刚从护城河对面的一家洗
浴中心出来,他们刚刚在那里受了挫。他们本来想在那里洗个澡,然后找个小姐
(妓女)轻松轻松,没想到那里面的妓女都是又老又丑,看上去都像下岗女工。
五十块钱一把。可是张三和那个队员看着她们的老脸就没有了兴趣,那几张老脸
和臃肿的身体根本不能使他们两个起性。那是几张一看上去就使人阳痿的老脸。
他们嫖的欲望十分强烈,可是那几张老脸真的叫他们无法勃起。那个队员对张三
说,我们还是去桂香园吧,那儿的小姐一个个都水灵灵的,嫩乎得一掐直冒水,
皮肤还白白的,小屁股鼓鼓的,看上去就有欲望。他们两个人像性欲旺盛的上等
种马,从那洗浴中心出来,迎着凉凉的夜风,跨上护城河上的石拱桥。

  现在的护城河边除了张三和那个队员,还有梅香,再没有一个人。护城河边
充满神秘和诡异,阴风飒飒,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梅香呼吸着,她感觉到一股奇
怪的气味,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恍惚中,她的眼睛仿佛看见了光明。她想起一年
前她们全班同学来护城河边秋游的情景。她们在做找宝的游戏,其中一个同学不
小心掉进了漂浮着垃圾的护城河里,在肮脏的河水里挣扎着,呼救着,后来还是
被那肮脏的护城河水吞没了。她感觉到那个同学就在她的身边,在她的身后跟着
她。梅香害怕极了。她轻声地呼喊着阿良。那个同学的脸出现在河面上,在河面
上咧着嘴笑着。可是梅香看不见。阿良一切都看在眼中。

  那是一条黑暗、悠长的地狱般的护城河水。一股股腐烂的臭味迎面扑来。死
尸的腐臭味。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河面上喊着,梅香,梅香……

  梅香全身皮肤紧绷着,她知道那个声音就是那个淹死的同学的声音,在河面
上缥缈着,来到她的身边……梅香的心紧缩着,十分害怕。她不是死了吗?那天
她曾亲眼看见那具小尸体被警察叔叔打捞上来。那同学的母亲闻讯赶来,扑在那
具小尸体上,那小尸体的鼻孔一下子流出了两股血,像虫子般地蔓延在那煞白的
脸上。

  死带来的白使人恐惧,凄厉的白,绝望的白,悲伤的白。

  河面上传来一声婴儿般凄厉的哭声在夜空中久久地回荡着。那个同学站立在
水面上向城门洞走去。

  她对梅香说,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第三章26(1)

  张三看见同时也走上桥的梅香,他的眼睛一亮。

  而那个队员拽着张三说,你看,那条大狗。

  张三说,有什么害怕的,它还能把我们吃了,你看那女孩子多么的标志,多
么的……要是能干她一把,真是死了都值了。

  张三口水直流地盯着梅香看着,像一只贪婪的野兽。

  阿良嘴里发出警告的声音。

  那个队员哆哆嗦嗦地对张三说,我们快走吧,今天就我们两个人,我看我们
根本对付不了这条狗,快走吧,我们到桂香园去找女人,那里的女人会骚,会拿
情,这个小女孩干干瘪瘪的,有什么意思。

  张三有些恼怒地瞪了那个队员一眼吼着说,她是雏,是雏,难道你看不出来
吗?

  他在淫荡地喊叫着,真是老天爷长眼啊,我张三这辈子还能干到雏,我那老
婆她妈的都不是处女,捅进去稀松拉垮的。

  那个队员闭上嘴巴看着鬼魅般的梅香跟在那条恐怖的大狗后面。

  这时他发现梅香是一个看不见的女孩,是一个瞎子。他心里充满喜悦,几乎
惊叫地喊起来说,她是一个瞎子。

  一个瞎子多少给了他作恶的信心,可是他目光怯怯地看着那条大狗,有些战
战兢兢,不敢上前。

  阿良龇着两颗犬牙,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他们,喉咙里发出敌意的吼声。

  张三眼盯着梅香在看着,跃跃欲试。他又看了眼阿良,他想要想把那个小女
孩弄到手,一定要先解决了那条狗,哪怕是把它打开,先快活了再说。他咧着嘴,
对着阿良狰狞地笑着。

  阿良呼呼地喘着气,想扑过来。

  那个看着梅香的张三,一脸淫荡的坏笑。梅香也听见张三的笑声,她心里一
阵的紧张。

  她的鼻子闻到了血腥的气味。

  那血腥的气味是对面的两个人的身上传过来的。是狗血的气味。她猛然意识
到,她们遭遇了打狗队的人。

  梅香对阿良说,阿良快跑,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是人,我不是狗,他
们打的是狗,快跑阿良!

  梅香几乎带着哭腔地恳求着阿良快跑。阿良却一动不动地两只眼睛盯着张三。

  张三洋洋得意地说,跑什么跑,今天遇见我了,你的狗就别想跑了,我张三
是狗的阎王,我叫它三更死,它就不能五更活。

  叔叔,我求求你了,你就放过阿良吧,没有它,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活,我是
一个瞎子,都是靠着它给我引路,求求你了,叔叔。梅香在哀求着张三,眼泪都
流了出来。

  张三看着可怜的梅香想说出那个条件,但他没有说出来,他觉得说出来就不
好玩了,不刺激了。他突然鬼怪附身般无法自控地扑向了阿良,和阿良撕打在一
起。那个队员吓得蹲在地上哆嗦着,吓得尿了裤子。他想起前几天他的队友被狗
撕裂的情景,惨不忍睹。他不敢看下去,他相信面前这条打狗的能力。张三太刚
愎自用了。

  阿良这几天有些感冒了,身体有些虚弱,和张三刚撕咬一会儿,就感到力气
不支,四肢发软,身子突突的抖着。它的爪子挠破了张三的手,在汩汩地淌血,
血滴溅落在它的鼻尖上。

  张三边和阿良撕打着,边和那个队员说,你妈的你瘫在地上干什么,你快去
抓住那个女孩,别让她跑了,她跑了老子今晚就别想尽兴了,妈的,你听到没有,
你快去,妈的,小心我从打狗对里把你开除出去。

  张三骂咧咧地说着。

  他完全疯了,抓住了阿良的两条后腿,把阿良扔到了桥下的河水里。还没等
那个队员从地上站起来,张三已经扑向了梅香。

  梅香尖叫着,感觉到要发生什么。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护着衣服,不让张三把
它撕开。随着张三撕开她的衣服,那只粗暴的大手伸进去,在她的乳房上揉搓着。
她嘶声尖叫着,疯狂地挣扎着。

  张三像一只野兽凶猛地扒下她的衣服,撕下她的裤子……

  梅香发出非人的叫声。

  在护城河水里的阿良听见梅香的一声惨叫,它在水里面挣扎着,拼命地向岸
边游过来。它心里想,妈的,你个坏蛋,你个禽兽,我要撕开你的喉咙,喝你的
血,接着撕开你的肚腹,扒出你的五脏六腑,把那些热气腾腾的东西掏出来扔进
肮脏的护城河里。那两个晃动的人影仿佛就是两个僵尸在桥上动作着,喘着粗气,
像两只动物呼哧呼哧的。在阿良眼睛里那两个人在黑暗中的身子在慢慢地变成了
两个骨头架子在那里站立着。

  天空上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闪电的光落在那两个人的身上,凄厉的人体,赤
裸裸的,在闪电光中格外的惨白。在惨白中,那是两具骨头架子。桥面上可以看
见一道红光,流动的红光,那是梅香的血在流淌着。

  梅香的尖叫声一声紧接着一声。

  一种颤栗的,尖利的哭喊声从她的身上渗出来,在死寂的护城河边回荡着,
变得冰冷。撕心的声音。

  张三淫荡的声音湮没了梅香的哭喊声。

  整个世界开始变得异形起来,阴森森的,天空上缀满恐怖的阴云,哈哈镜般
呈现着发生的一切。

  那扭曲的血和泪开始疯狂起来。

  阿良快爬上岸边的时候,只听扑通一声,伴着梅香的一声惨叫,被扔进了护
城河里。

  张三丑陋的脸笑得都扭曲了。他拎着裤子招呼着那个队员一起惶惶地逃走。

             第三章26(2)

  阿良看见梅香被扔进了护城河里,它飞身游过去,还是没有来得及。梅香的
身子沉入了水底。阿良在河水里寻找着梅香的身体,它没有想到梅香会死,没有。
它四肢爪子划着水在护城河里,它希望能把梅香救上岸。随着希望一点点的破灭
了,过了几个小时后,梅香的身体漂上水面,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了。

  梅香在半空中飘着,看着自己的肉身被阿良从水里拽到岸上。阿良把她的尸
体有拽到通往蓝镇路边的小树林里,用它的爪子在刨着土,刨得两只前爪血淋淋
的,才刨出一个梅香身体大小的土坑来。阿良把梅香的尸体拽进那个土坑,又慢
慢地往上刨着土,渐渐地隆起一个土堆。

  梅香在半空中心疼地看着阿良血淋淋的爪子,哭了。

  阿良看着那个隆起的土堆,对着漆黑的夜空发出一声尖利的吼叫。整个树林
里的树木都震颤了起来,地面晃动起来,仿佛地震了一般。

  轰隆隆,一阵滚滚的雷声伴着一道闪电,划开城市的上空,倾盆大雨从天而
降,整座城市仿佛在雷声中坍塌了似的发出阵阵的轰响。

             第三章27(1)

  米天雄的左眼球在放大,放大,瞳孔开阔,逐渐地掩盖了他整张脸,像一个
凸面镜似的,可以看见里面发生的一切。

  整栋大楼的外面大雨滂沱,狂风肆虐地刮得那些行道树东倒西歪,咔咔地折
断树枝,雨滴是那么恶狠狠地击落那些可怜的树叶。树枝变得光秃秃的,黑黢黢
的树干在闪电划过后向黑暗中延伸着,张牙舞爪,仿佛巫婆在舞动着她充满魔法
的手指。

  一只黑猫在楼道的走廊里跑过。

  清洁工刘芳在忙着关窗户,呼呼的风把那还没来的及关上的窗户刮得咣咣做
响。一扇窗户的玻璃被刮得掉了下来,哗啦一声向楼下坠落。楼道里的光线越加
的黯淡,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

  那黑猫从刘芳的身边经过吓了刘芳一跳,她妈呀一声叫了起来。身体险些被
那阵阵的狂风从窗户口被拽出去。她吓得面色苍白,握着窗户的手不会动弹,身
子僵直。

  她闭上眼睛不敢往楼下那黑暗的深渊看,悬在嗓子眼的心脏几乎要跳了出来。

  那巨大的雨点砸在她的脸上生疼。

  她才睁开眼睛,发现那只黑猫不见了。

  她关上身边的窗户,那些没关的窗户在风中来回摆动,铁折页发出嘎吱嘎吱
的刺耳的声音。那些窗户就仿佛被施了魔法被风关上,又打开,又关上,又打开……
看上去就像一个生病身体的某一部分在痉挛地抽搐着。

  十几块玻璃已经被风刮得破碎了,坠落在楼下的空地上。

  刘芳的身子颤抖着,不敢再背对着走廊,而是侧着身子把窗户关上。她总觉
得背后像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在逼近她,会突然抱起她的身体把她从楼上扔下去……

  一不小心,手指触到那仍留在窗框上的玻璃茬子,一颗血珍珠从她的手指上
渗出来,接着又一颗,两颗,三颗……她忍着疼痛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着,有些
微微的咸涩,血腥味瞬间充满她的口腔,蹦跳着依附在她的上颚堂,依附在她的
舌头上,迅速地侵入她的味蕾。她在吐着唾沫,把那霸道的血腥味吐出来,可是
那血腥味无比的顽固,她怎么吐都会存留在口腔里一部分,集聚在她的嗓子眼,
她感到一阵恶心,她呕吐起来,她几乎要把整个内脏都呕吐出来。

  那血腥味在她的嘴里繁殖着,变得更加浓重,就仿佛她的嘴里含着一块血淋
淋的肺叶。她手捂着嘴在控制着自己的呕吐,她真害怕会把内脏都呕吐出来,如
果那些活蹦乱跳的内脏呕吐出来,在它的面前跳动着,那样她立马就会吓得晕死
过去,她还不想那样。她开始屈服了那些血腥味,任由它们繁殖着,顺着唾液流
进她的味里,然后在整个身体上扩散着。

  她的身体像风中的树木簌簌地抖动着,颤抖不止,毛发竖立,起了一身的鸡
皮疙瘩。

  一个女人对恐惧似乎更加敏感,那莫名的恐惧使她的神经紧绷随时都有崩溃
的可能。

  其实人的肉体就像一个泥胎,很轻微的力量就会使它粉碎,变成齑粉,而那
轻微的力量就是精神,是那来自内心的恐惧。

  古人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其实这是一种很荒谬的理论,有时候,那
种恐惧是外在的,是世界在你的宿命中强加给你的,你无力去反抗。老天同样在
伤害着无辜的生命,刘芳就是这样的一个无辜的生命,成为恶行走过程中的一个
牺牲,一个图标。上帝总是劝佑那些受伤害的人向它靠近,它也同样在奋力拯救
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善的走向善,恶的也走向善,这就是上帝。你可能会成为上
帝拯救路上的一粒微小的尘沙,你是幸福的,你接近了上帝,上帝会把无穷尽的
福泽给你的后代。上帝同样也会把你的后代变成一粒尘沙继续它的拯救,是啊!
这就是上帝。

  那种力量越来越近地靠近着刘芳,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感觉到了,但她不
知道那是什么。

  它在走近。

  它充满力量。

  它就在你的背后。

  在你猛然回头的时刻里它会突然消失,等你转过身去,它又会出现,使你震
慑,使你肝胆颤裂。

  那也许会是一双干枯的手,紧紧地掐住你的脖子,使你窒息。

  那也许是一个流淌着鲜血的脸,披散的头发耷拉下来,露出嘴里野兽般的尖
牙对着你的脖子吭哧地咬下去,咬出一个血窟窿,你会因为血流尽而死,只剩下
一堆硬梆梆的骨头。

  这只是事情的开端。

  刘芳能因为心里恐惧就停下手里的工作吗?不能。

  为了生存,她只能在恐惧的刀锋上继续行走,就像一个人手里握着玻璃,狠
心地推下去,把手掌一推到底,手掌的肉分开,白色的肉和白色的骨头在纯洁地
展开,血,鲜红鲜红的血流淌出来伴着尖锐的疼痛。

  刘芳站起来,两条腿打着颤,那被玻璃划伤的手隐隐地疼痛着,使整个手臂
都麻木了。

  她一扇扇地把北风吹开的窗户关上。

  就在她向下一楼层走去的时候,那些关上的窗户哗地一下又都被风吹开了。

  她愕然地站立在楼梯的拐角处,那冷风扑面,吹得她一阵寒冷,嘴唇发紫,
四肢冰凉。整个脑袋都麻木了。

  尖叫的风在漆黑的楼道里打着口哨,几乎要穿透那厚厚的墙壁,几乎要撕裂
刘芳脆弱的身体。

  那风在楼道里变得有了形状,紧紧地跟在刘芳的身后。刘芳已经顾不了那么
多了,她必须把那些窗户都关上,以防所有的玻璃都被打破。如果那样,她就会
又一次地丢掉工作。

             第三章27(2)

  生存带来的恐惧要高于一切。

  狂风猛烈地把雨水灌进来,楼道里都是水。她在慌乱的过程中屡次地摔倒在
水泥地上,跌得鼻青脸肿,长长的头发被雨水和汗水弄得湿漉漉的贴在脸上。

  她的脑海出现女儿乞求的脸:妈妈,学校里的同学都吃肉,我也要吃肉。

  想起女儿说话时的那个眼神,刘芳的眼泪不禁地掉下来。

  刘芳心里暗暗地说:梅香,会吃到肉的,会的。

  她的心里一阵痛楚,犹如刀绞般疼痛。

  她伸出手捋了捋贴在脸上的头发,擦了擦脸上的泪滴把那扇野兽大嘴般的窗
户关上。

  她很疲惫。

  两只脚在水里面趟着。

  整个身体几乎要飘起来,那冰凉的雨水侵入骨髓。那水中仿佛有一只手在紧
紧地拽着她的双脚,她脚脖子疼痛的厉害,几乎被那只无名的手拽断了。

  她的身后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就仿佛有一个人在跟着她。

  楼道里变得漆黑,恐怖。

  她摸到楼梯拐角的墙壁开关,想把楼道里的灯打开,可是嗒嗒按了几下,那
灯泡里的钨丝闪了几下,彻底地熄灭了。

  楼道里的黑暗变得沉甸甸的,湿漉漉的,凉气逼人。

  它在走近。

  它充满力量。

  它就在她的背后。

  在她猛然回头的时刻里它会突然消失,等她转过身去,它又会出现,使她震
慑,使她肝胆颤裂。

  她还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在她的身后,她不敢回头。

  她的脸苍白得像一个白圈。

               第三章28

  王语嫣蜷缩在沙发里很难入睡,不停地翻着身子,或者对着天花板发呆。她
很疲惫,浑身的每个关节都是那么疼,松松垮垮的,几乎要散了架似的。

  那几只被她碾碎的血蟑螂还在地板上。

  突然复活了,变成几十只,几百只,几千只,几万只……细菌般地繁殖着。
它们在那里蠕动着,向她爬过来。

  她双臂紧紧地抱着身子,倚在沙发里,脸色死一般苍白。

  她的眼睛盯着那些血蟑螂一动也不敢动,不敢吭出声。

  那是一群复仇的血蟑螂,怒气冲冲地爬过来。

  风吹动着窗帘,呼啦啦地响。

  从窗栏里伸进一个老女人的头,接着是她的脸,她的肩膀,她的双手,她的
上半身,她的双腿,她的脚,她瘦小的身体站在窗台上,脸色阴沉。

  那是她死去的母亲。

  她惊悚地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尖叫着。

  就在这时,窗户开了。

  那个老女人的头部伸进来,用她独特的令人恐惧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王语嫣
看着。

  王语嫣大气都不敢出,每一丝的恐惧都在她抽搐的变了形的脸上呈现出来。

  她喉咙里哆嗦的声音说:「妈?妈妈?你来了……」

  她声调颤抖,眼泪涌出眼眶。

  「妈妈,妈妈……」

  她喊叫着。

  她就像一个孤独的孩子,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下来,面对着她的母亲,双膝跪
在地板上。两只膝盖向前挪着,想去抱住她母亲的双腿。

  她却什么都没有抱着。

  就在她母亲的脸出现在窗户上的那一刹那,那成群的血蟑螂突然不见了,消
失殆尽,连一丝的踪影都不见了。

  「妈妈,妈妈……妈妈……」

  她哭着,忍不住扑了上去,可是她的母亲却转过身去,把一个冷冰冰的背对
着她。她的两只手什么都没有抓到。

  「你怎么不说话妈妈?妈妈?你都看见了吗?那些蟑螂在欺负我,还有……」

  王语嫣嘤嘤地哭起来。

  那个老女人仍旧不说话,站在窗户上和窗帘一起飘动着。

  母亲的死亡与王语嫣有关。

             第三章29(1)

  那是一九九九年。

  那时候王语嫣才刚刚上高中,她的父亲在一天去广州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
人说,她的父亲还在蓝城,有人看见他跟一个成都的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是一
个妓女。她的母亲是春明小学校的语文老师。

  她的父亲跑掉后,她就和母亲相依为命。那是一个严厉的母亲,一门心思地
希望女儿能出息,能好好学习。可是命运总是做弄人,命运的手指总是让你的生
活向左转,或者向右转,与你设想的人生轨迹背道而驰。

  就这样,一个没有了父亲的女孩在母亲的过度呵护下变成了一个问题女孩。

  她开始学着那些时髦的孩子染红头发,化妆,穿那种露肚装,穿那种超短裙,
去重金属跳舞,开始结识一些社会上的男孩。

  这一切都是背着她母亲进行的,她的母亲还蒙在鼓里。她的母亲还以为自己
的女儿是一个好女孩呢。可以说,王语嫣在那段时间里伪装得很好。在回家之前,
她要去同学家把涂抹在脸上的妆洗掉,把露肚装放在同学家里,换上校服,戴上
母亲给她配的近视眼镜,把头发漂洗了,扎成两个羊角辫,很忧郁,很疲惫地走
进家门。母亲看见她的样子,还以为是学习累的,一个劲地问她要吃什么好吃的。
她很懂事地告诉母亲她什么都不想吃,说完后就拿起一本英语书躲在自己的房间
里装相地背着英语单词。而她耳朵里塞着的耳机传出的确是重金属里面的舞曲,
她的肢体跟着舞曲晃动着,扭着,摇晃着,手里的英语课本早掉在地上。

  她的母亲却在厨房里忙活着,尽心地为她进行着营养的配餐。

  等她的母亲发现后,已经晚了。

  就犹如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就是神药也无法挽救她的生命。一间黑咕隆咚
的屋子里,一个瓦罐里面在熬着药,那草药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在旁边的床上躺
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人。那草药在瓦罐里咕嘟咕嘟地翻响着,像鬼在说话。而那个
人的身体在渐渐地消瘦,消瘦,再消瘦……皮包骨头。没了人的模样。骨头几乎
支出了皮肤,把皮肤捅破。她在呼吸着最后的一口气……喉咙里咕噜咕噜……一
口痰堵在那里,她马上就要死了。死了。

  那个瓦罐突然在火上破碎了,草药的液汁熄灭了火。

  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了。

  她的母亲端着香喷喷的饭菜,在桌子旁盛着白米饭喊着:「语嫣吃饭了,语
嫣吃饭了,休息一会儿。」她母亲来到语嫣的门口,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没有动
静,她又敲了几下。

  门开了。

  一个丑陋的脑袋,光秃秃地伸出来。皮肤是那种腐烂的黄绿色。深陷的大